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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訄书》原人第十六· 章太炎

赭石赤铜著乎山,莙藻浮乎江湖,鱼浮乎薮泽,果然、猿狙攀援乎大陵之麓,求明昭苏而渐为生人。

人之始,皆一尺之鳞也。化有蚤晚而部族殊,性有文犷而戎夏殊。含生之类,不爪牙而能言者,古者有戎狄,不比于人,而晚近讳之。

余以所闻名家者流,斥天下之中央,则燕之北、越之南是已。然则自大瀛海以内外,为滩洲者五。赤黑之民,冒没轻儳,不与论气类。如欧美者,则越海而皆为中国。其与吾华夏黄白之异,而皆为有德慧术知之氓。是故古者称欧洲曰大秦(大秦即罗马。其曰大秦者,明非本称,乃实中国所号,犹彼土以震旦称我也),明其同于中国,异于荤鬻、獂戎之残忍。彼其地非无戎狄也。处冰海者,则有哀斯基穆人。烬瑞西、普鲁士而有之者,则尝有北狄。俶扰希腊及于雅典者,则尝有黑拉古利夷族。夫孰谓大地神皋之无戎狄?而特不得以是概白人耳。戎狄之生,欧、美、亚一也。

在亚细亚者,旧国亡(亚细亚巴比伦、亚述之属)。礼义冠带之族,厥西曰震旦,东曰日本,他不著录。冈本监辅曰:“朝鲜者,鞑靼之苗裔。”余以营州之域,自虞氏时著图籍矣,卒成于箕子、卫满;文教之盛,与上国同风,宜不得与鞑靼为一族。意者,三韩、濊貉之种姓,羼处其壤,则犹俄之有鲜卑(西伯利亚,或作锡伯,即鲜卑),奥之有匈牙利欤(即匈奴)?总之,传于禹籍者近是。其他大幕之南北蒙古厄鲁特之窟,袤延几万里,犬种曰狄,亦自谓出于狼鹿(凡犬种等名,皆野人自号,及此方以相鄙夷者。然其犷悍蚩贱,不异禽雀,故因其可以非人。而非人之说,详《序种姓》上篇)。东北绝辽水,至乎挹娄,豸种曰貉。瓯越以东,滇、交趾以南,内及荆楚之深山,蛇种曰蛮、闽。河津之间,驱牛羊而食,湩酪而饮,旃罽而处者,羊种曰羌(羯亦从羊,然与羌异义。《日知录》三十二曰:“羯本地名,上党武乡县羯室,晋时匈奴别部人居之,后因号胡戎为羯。”是羯为地名,非种类名。与羌之言羊种人胻者,殊矣)。自回鹘之人,划羌稍陵迟衰微,亦混淆不得析。是数族者,在亚细亚洲则谓之戎狄。其化皆晚,其性皆犷。虽合九共之辩有口者,而不能予之华夏之名也。惟西南焦侥,从人,长三尺,莫知其谁氏?要之,印度(印度本白种。自吠陀以来,哲学实胜中夏,而丘冈之族,至今尚称蛮民,亦文野半也)、卫藏与西域三十六国,皆犹有顺理之性,则神农、黄帝所不能外,亦其种类相似,与震旦比,犹艾之与蒿,犹橘之与枳。

夫西徼以外,自古未尝重得志于中国,而南方三苗之裔,尤犷愚无文理条贯。惟引弓之国,尝盗有冀州,或割其半,而卒有居三鬲六釴以临禹之域者。其遂为人乎?非也。其肖人形也,若禺与为也。其能人言也,若猩猩也。其不敢狂惑大倍于人义也,若麒麟也。麒麟虽驯,天禄、辟邪虽神,不列于人。吾珍之字之,不狝杀之而止。其种类不足民,其酋豪不足君。

呜呼!民兽之不秩叙也,千有五百岁矣。凡大逆无道者,莫剧篡窃。篡窃三世以后,民皆其民,壤皆其壤,苟无大害于其黔首,则从雅俗而后辟之,亦可矣。异种者,虽传铜瑁至于万亿世,而不得抚有其民。何者?位虫兽于屏扆之前,居虽崇,令虽行,其君之实安在?虎而冠之,猿狙而衣之,虽设醮醴,非士冠礼也。夫龙举于华甬之下,乘云霞,负凌兢,霖雨注天下,号令非不施也,吾不事之以雨师之神。民兽之辨,亦居可见矣(案《海内南经》云:“枭阳国,在北朐之西。其为人,人面长唇,黑身有毛,反踵,见人笑亦笑。”寻枭阳即狒狒,乃亦称人称国。盖人兽之界限程度,本无一定,予之过滥,则枭阳尚以人言,况戎狄邪?若专以文理条贯格之,则戎狄特稍进于枭阳,未云人也)。不以形,不以言,不以地,不以位,不以号令,种性非文,九逴不曰人(惟行进乃自变耳。《旧唐书突厥传》:颉利部落来降,温彦博请置于塞下,曰:“古先哲王,有教无类。突厥以命归我,教以礼珐,尽为农民。”是说以类为种类,能奉教则种类自化。然虽进于戎狄,而部族与中国固殊云)。种性文,虽以罪辜磔,亦人。

若夫华夏而臣胡虏之酋者,宁自处于牧圉,操箠面从之,则谓之臣矣。虽然,德之不建也,民之无援也,以大人恺悌,其忍使七十二王之萌庶戕虐于诸戎,而不拯其死?不人兮其生也?故假手于臣异类,以全泰氏之民。既臣矣,仁故不代王,义故七十而致政,臣道也,不持以例民。民力耕冥息,珍食美衣,老幼以相字,夫妇以相欢,朋友以相掖,其名与实,未尝听命于戎人。强与之以听命之名,则犹曰“听命于龙”。其何不辨?辨之而不逝,弹之而不设隐括。惟政令之一出一入,曰以是分戎夏。

呜呼!民兽之不秩叙也久矣。辨之而不逝,弹之而不设隐括。曰:彼抚有九域,自吾祖祢至今,世以食毛践土(据流俗语)。是则未谛于《北山》之雅人、楚之芋尹之言也。彼周世也,井田未废,则天子经略,诸侯正封,九畡之土,莫不曰王田,而置农官以督之,则民犹赁而耕者也。其言若是,岂不中哉!自秦汉以后,井田废,约剂在民间(后魏至唐,虽有均田,然无公私之别,又世业在口分外。此终与井田异旨也)。民归德于君,文饰其辞,则亦曰食毛践土,此非事实也。譬则以重华之圣颂其君,铜印以上皆习之为恒言,而心知其夸诬也,亦明矣。当秦汉以后,中国之君而犹若是,况异类乎?彼弃其戈壁,而盗居吾膏腴,则践我土也:彼舍其麇鹿雉兔,而盗食吾菽粟,则食我毛也。彼方践我土食我毛,而曰我践彼土食彼毛,其言之不应其肺肠欤?不然,何其戾也!

希腊之臣服土耳其也,数百岁矣。一昔溃去,而四邻辅之以自立,莫敢加之叛乱之名者,无他,种族殊也。意大利初并于日耳曼,逾年百五十,而米兰与伦巴多人始立民主。斯其为殊类也,间不容飘忽耳,然犹不欲以畀他人。由是观之,兴复旧物,虽耕夫红女,将有任焉。异国之不忍,安忍异种?异教之不耦俱,奚耦俱无教之狼鹿?君子观于明氏之史,如刘基者,其于为震旦尽矣!

难者曰:淳维之祖,犹吴之祖;今兽匈奴而民泰伯,悖。

曰:匈奴之犬种,先淳维生矣。己夏王之胤,娶胡牝以为妇,而传胄焉。其胄非人也,岂直淳维?鄋瞒在三季矣,苟效吴泰伯,虽被发文身以奔杨州之域,地故无异种,孰不曰人?若种类非也,蒲石之入帝,蒙古之全制,其犹是封豕巨鱼也(凡虏姓,今虽进化,然犹当辨其部族,无令纷糅)。且夫《春秋》以吴越从狄者,谓其左衽同浴,不自别于异类,故因是以贬损之,不谓其素非人。若赵盾、许止之弑,被之空言而不敢辞,非曰其以刃事也。今蛮闽广东、福建之域,宅五帝之子姓矣。其民有世系,其风俗同九州,其与沙漠之异族,舞干戚而盗帝位者,其可同乎?故曰五者不足言,而种姓重也。

难者曰:必绌亚洲之戎狄,而褒进欧美;使欧美之人,入而握吾之玺,则震旦将降心厌志以事之乎?

曰:是何言也!其贵同,其部族不同。观于《黄书》,知吾民之皆出于轩辕;余以姜姓之氏族上及烈山,与任宿之风自苍牙,则谓之皆出于葛天,可也(说详《序种姓》上篇)。海隅苍生,皆葛天之胄。广轮万里,皆葛天之宅。以葛天之宅,而使他人制之,是则祭寝庙者亡其大宗,而以异姓为主后也。安论其戎狄与贵种哉,其拒之一矣。

余秩乎民兽,辨乎部族,故以《云门》之乐听之(《大司乐》注:“黄帝曰《云门》、《大卷》。”黄帝能成名万物,以明民共财,言其德如云之所出,民得以有族类),一切以种类为断。是以综核人之形名,则是非昭乎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