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侠五义》第一章 卷一清代 · 石玉昆
第一回设阴谋临产换太子奋侠义替死救皇娘
诗曰:
纷纷五代乱离间,一旦云开复见天。
草木百年新雨露,车书万里旧江山。
寻常巷陌陈罗绮,几处楼台奏管弦。
天下太平元事日,鸯花无限日高眠。
话说宋朝自陈桥兵变,众将立太祖为君,江山一统,相传至太宗,又至真宗,四海升平,万民乐业,真是风调雨顺,君正臣良。
一日,早朝,文武班齐,有西台御史兼钦天监文彦博出班奏道:“臣夜观天象,见天狗星犯阙、恐于储君不利。恭绘形图一张,谨皇御览。”承奉接过,·陈于御案之上。天子看罢,笑曰:“朕观此图,虽则是上天垂象,但朕并无储君,有何不利之处?卿且归班,朕自有道理。”早期已毕,众臣皆散。
转向宫内,真宗闷闷不久,暗自忖道:“自御妻薨后,正宫之位久虚,幸有李、刘二妃现今俱各有娠,难道上天垂象就应于她二人身L不成?”才要宣召二妃见驾,谁想二妃不宣而至,参见已毕,跪而奏曰:“今日乃中秋佳节,妾妃等已将酒宴预备在御同之内,特请圣驾今夕赏月,作个不夜之欢。”天子大喜,即同二妃来到园中,但见秋色萧萧,花香馥馥,又搭着金风瑟瑟,不禁心旷神怕。真宗玩赏,进了宝殿,归了御座,李、刘二妃陪恃。宫娥献茶己毕。
大多道:“今日文彦博具奏,他道现时夭狗星犯阙,主储君不利。朕虽乏嗣,且喜二妃俱各有孕,不知将来谁先谁后,是男是女。上天既然垂兆.朕赐汝二人工玺龙袱各一个,镇压天狗冲犯;再朕有金九一对,内藏九曲珠于一颗,系上皇所赐,无价之宝,朕幼时随身佩带,如今每人各赐一枚,将妃子等姓名宫名刻在上面,随身佩带。”李、刘二妃听了,望上谢恩。大子即将金九解下,命太监陈林拿到尚宝监,立时刻字去了。
这里二位妃子吩咐摆酒,安席进酒。登时鼓乐迭奏,彩戏俱陈,皇家富贵自不必说。到了晚间,皓月当空,照得满园如同白昼,君妃快乐,共赏冰轮,星斗齐辉,觥筹交错。天子饮至半酣,只见陈林手捧金丸,跪呈御前,天子接来细看,见金丸上面,一个刻着“玉宸宫李妃”,一个刻着“金华宫刘妃”,镌的甚是精巧。天子深喜,即赏了二妃。二妃跪领,钦遵佩带后,每人又各献金爵二杯,大子并不推辞,一连饮了,不觉大醉,哈哈大笑,道:“二妃子如有生太子者,立为正宫。”二妃又谢了恩。
天子酒后说了此话不知紧要,谁知生出无限风波。你道为何?皆出刘妃心地不良,久怀嫉妒之心,今一闻此言,惟恐李妃生下太子立了正宫;自那日归宫之后,便与总管都堂郭槐暗暗铺谋定计,要害李妃,谁知一旁有个宫人名唤寇珠,乃刘妃承御的宫人。此女虽是刘妃心腹,她却为人正直,素怀忠义,见刘妃与郭槐讨议,好生不乐。从此后各处留神,悄地窥探。
单言郭槐奉了刘妃之命,派了心腹亲随,找了个守喜婆尤氏;这守喜婆就屁滚尿流,又把自己男人托付郭槐,也做了添喜郎了。
“一日,郭槐与尤氏密密商议,将刘妃要害李妃之事,细细告诉。奸婆听了,始而为难。郭槐道;“若能办成,你便有无穷富贵。”婆子闻听,不由满心欢喜,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对郭槐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郭槐闻听,说:“妙!妙!”真能办成,将来刘妃生下太子,你真有不世之功。”又嘱咐临期不要误事,并给了好些东西。婆子欢喜而去。郭槐进宫,将此事回明,刘妃欢喜无限,专等临期行事。
光阴迅速,不觉的到了三月,圣驾至玉宸宫看视李妃,李妃参驾,天子说:“免参。”当下闲谈,忽然想起明日乃是南清宫八千岁的寿辰,便特派首领陈林前往御园办理果品,来日与八千岁祝寿。陈林奉旨去后,只见李妃双眉紧蹙②,一时腹痛难禁。天子着惊,知是要分娩了,立刻起驾出宫,急召刘妃带领守喜婆前来守喜。刘妃奉旨,先往玉宸宫去了。郭槐急忙告诉尤氏。尤氏早已备办停当,双手捧定大盒,交付郭槐,一同至玉宸宫而来。
你道此盒内是什么东西?原来就是二人定的好计,将狸猫剥去皮毛,血淋淋,光油油,认不出是何妖物,好生难看。二人来至玉宸宫内,别人以为盒内是吃食之物,哪知其中就里,恰好李妃临蓐,刚然分娩,一时血晕,人事不知。刘妃、郭槐、尤氏做就活局,趁着忙乱之际,将狸猫换出太子,仍用大盒将太子就用龙袍包好装上,抱出玉宸宫,竟奔金华宫而来。刘妃即唤寇珠提藤篮暗藏太子,叫她到销金亭用裙绦勒死,丢在金水桥下。寇珠不敢不应,惟恐派了别人,此事更为不妥,只得提了藤篮,出凤右门至昭德门外,直奔销金亭上,忙将藤篮打开,抱出太子。且喜有龙袱包裹,安然无恙,抱在怀中,心中暗想:“圣上半世乏嗣,好容易李妃产生太子,偏遇奸妃设计陷害,我若将太子谋死,天良何在?也罢!莫若抱着太子一同赴河,尽我一点忠心罢了。”刚然出得销金亭,只见那边来了一人,即忙抽身,隔窗细看。见一个公公打扮的人,踏过引仙桥,手中抱定一个宫盒,穿一件紫罗袍绣立蟒,粉底乌靴,胸前悬一挂念珠,项左斜插一个拂尘儿,生的白面皮,精神好,双目把神光显。这寇承御一见,满心欢喜,暗暗地念佛说:“好了!得此人来,太子有了救了!”原来此人不是别人,就是素怀忠义、首领陈林。只因奉旨到御园采办果品,手捧着金丝砌就龙妆盒,迎面而来。一见寇宫人怀抱小儿,细问情由。寇珠将始未根由,说了一回。陈林闻听,吃惊不小,又见有龙袱为证。二人商议,即将太子装入盒内,刚刚盛得下。偏偏太子啼哭,二人又暗暗的祷告。祝赞已毕;哭声顿止。二人暗暗念佛,保佑太子平安无事,就是造化。二人又望空叩首罢,寇宫人急忙回宫去了。
陈林千捧妆盒,一腔忠义,不顾死生,直往禁门而来。才转过桥,走至禁门,只见郭槐拦住道;“你往哪里去?刘娘娘宣你,有话面问/陈公公闻听,只得随往进宫,却见郭槐说:“待我先去启奏。”不多时,出来说:“娘娘宣你进去。”陈公公进宫,将妆盒放在一旁,朝上跪倒,口尊:“娘娘,奴婢陈林参见,不知娘娘有何懿旨?”刘妃一言不发,手托茶杯,慢慢吃茶,半晌,方才问道:“陈林,你提这盒子往哪里去,上有皇封,是何缘故?”陈林奏道:“奉旨前往御园采拣果品,与南清宫八大王上寿,故有皇封封定,非是奴婢擅敢自专的。”刘妃听了,瞧瞧妆盒,又看看陈林,复又说道:“里面可有夹带?从实说来!倘有虚伪,你吃罪不起。”陈林当此之际把生死付于度外,将心一横,不但不怕,反倒从容答道:“井无夹带。娘娘若是不信,请去皇封,当面开看。”说着话,就要去揭皇封。刘妃一见,连忙拦住道:“既是皇封封定,谁敢私行开看!难道你不知规矩么?”陈林叩头说:“不敢,不敢!”刘妃沉吟半晌,因明日果是八千岁寿辰,便说:“既是如此,去罢!”陈林起身,手提盒子,才待转身,忽听刘妇说:“转来!”陈林只得转身。刘妃又将陈林上下打量一番,见他面上颜色丝毫不漏,方缓缓他说道:“去罢。”陈林这才出宫。这也是一片忠心,至诚感应,始终瞒过好妃,脱了这场大难。
出了禁门,直奔南清宫内,传:“旨意到。”八千岁接旨人内殿,将盒供奉上面,行礼已毕。因陈林是奉旨钦差,才要赐座,只见陈林扑簌簌泪流满面,双膝跪倒,放声大哭。八千岁一见,唬得惊疑不止,便问道“伴伴,这是何故?有话起来说。”陈林目视左右。贤王心内明白,便吩咐:“左右回避了。”陈林见没人,便将情由,细述一遍。八千岁便问:“你怎么就知道必是太子?”陈林说:“现有龙袱包定。”贤王听罢,急忙将妆盒打开,抱出太子一看,果有龙袱;只见太子哇的一声,竟痛哭不止,仿佛诉苦的一般。贤王爷急忙抱入内室,并叫陈林随入里面,见了狄娘娘,又将原由,说了一遍。大家商议,将太子暂寄南清宫抚养,候朝廷诸事安顿后,再做道理。陈林告别,回朝复命。
谁知刘妃已将李妃生产妖孽,奏明圣上。天子大怒,立将李妃贬入冷宫下院,加封刘妃为玉宸宫贵妃。可怜无靠的李妃受此不白之冤,向谁申诉?幸喜冷宫的总管姓秦名凤,为人忠诚,素与郭槐不睦,已料此事必有奸谋;今见李妃如此,好生不忍,向前百般安慰。又吩咐小太监余忠:“好生服侍娘娘,不可怠慢。”谁知余忠更有奇异之处,他的面貌酷肖李妃的玉容,而且素来做事豪侠,往往为他人奋不顾身,因此秦凤更加疼爱他,虽是师徒,情如父子。他今见娘娘受此苦楚,恨不能以身代之,每欲设计救出,只是再也想不出法子来,也只得罢了。
且说刘妃此计已成,满心欢喜,暗暗地重赏了郭槐与尤氏,并叫尤氏守自己的喜。到了十月满足,恰恰也产了一位太子,奏明圣上。天子大喜,即将刘妃立为正宫,颁行天下。从此人人皆知国母是刘后了。待郭槐犹如开国的元勋一般,尤氏就为掌院,寇珠为主宫承御。清闲无事。
谁想乐极生悲,过了六年,刘后所生之子,竟至得病,一命呜呼。圣上大痛,自叹半世乏嗣,好容易得了太子,偏又夭亡,焉有不心疼的呢?因为伤心过度,竞是连日未能视朝。这日八千岁进宫问安。天子召见八千岁,奏对之下,赐座闲谈,问及世子共有几人,年纪若干。八千岁一一奏对,说至三世子,恰与刘后所生之子岁数相仿。天子闻听,龙颜大悦,立刻召见,进宫见驾。一见世子,不由龙心大喜,更奇怪的,是形容态度与自己分毫不差,因此一乐,病就好了。即传旨将三世子承嗣,封为东宫守缺太子。便传旨叫陈林带往东宫参见刘后,并往各宫看视。陈林领旨,引着太子,先到昭阳正院朝见刘后,并启奏说:“圣上将八千岁之三世于,封为东宫太子,命奴婢引来朝见。”太子行礼毕。刘后见太子生的酷肖天子模样,心内暗暗诧异。陈林又奏还要到各宫看视。刘后说:“既如此,你就引去;快来见我,还有话说呢。”陈林答应着,随把太子引往各宫去。
路过冷宫,陈林便向太子说:“这是冷宫,李娘娘因产生妖物,圣上将李娘娘贬入此宫。若说这位娘娘,是最贤德的。”太子闻听产生妖物一事,心中就有几分不信。这太子乃一代帝王,何等天聪,如何信这怪异之事?可也断断想不到就在自己身上,便要进去看视。恰好秦凤走出宫来,(陈林素与秦凤最好,已将换太子之事悄悄说明:“如今八千岁的世子就是抵换的太子。”秦凤听了大喜。)先参见了太子,便转身进宫奏明李娘娘,不多时,出来说道:“请太子进宫。”陈林一同引进,见了娘娘,太子不由得泪流满面。这正是母子天性攸关。陈林一见,心内着忙,急将太子引出,乃回正宫去了。
刘后正在宫中闷坐细想,忽见太子进宫面有泪痕,追问何故啼哭。太子又不敢隐瞒,便说:“适从冷宫经过,见李娘娘形容惟淬,心实不忍,奏明情由,还求母后遇便在父王跟前解劝解劝,使脱了沉埋,以慰孩儿凄惨之忱。”说着,便跪下去了。刘后闻听,便心中一惊,假意连忙搀起,口中夸赞道:“好一个仁德的殿下!只管放心,我得便就说便了。”太子仍随着陈林上东宫去了。
太子去后,刘后心中哪里丢得下此事,心中暗想:“适才太子进宫,猛然一见,就有些李妃形景;何至见了李妃之后,就在哀家跟前求情!事有可疑。莫非六年前叫寇珠抱出宫去,并未勒死,不曾丢在金水桥下?”因又转想:“曾记那年有陈林手提妆盒从御园而来,难道寇珠擅敢将太子交与陈林,携带出去不成?若要明白此事,须拷问寇珠这贱人,便知分晓。”越想愈觉可疑,即将寇珠唤来,剥去衣服,细细拷问,与当初言语一字不差。刘后更觉恼怒,便召陈林当面对证,也无异词。刘后心内发焦,说:“我何不以毒攻毒,叫陈林掌刑追问。他二是如此心毒,哪知横了心的寇珠,视死如归。可怜她柔弱身躯,只打得身无完肤,也无一字招承,正在难分难解之时,见有圣旨来宣陈林。刘后惟恐耽延工夫,露了马脚,只得打发陈林去了。寇宫人见了陈林已去,“大约刘后必不干休,与其零碎受苦,莫若寻个自尽。”因此触槛而死。刘后吩咐将尸抬出,就有寇珠心腹小宫人偷偷埋在玉宸宫后。刘后因无故打死宫人,威逼自尽,不敢启奏,也不敢追究了。刘后不得真情,其妒愈深,转恨李妃不能忘怀,悄与郭槐商议,密访李妃嫌隙,必须置之死地方休,也是合当有事。
且说李妃自见太子之后,每日伤感,多亏秦凤百般开解,暗将此事,一一奏明。李妃听了,如梦方醒,欢喜不尽,因此每夜烧香,祈保太子平安。被奸人访着,暗在天子前启奏,说:“李妃心下怨恨,每夜降香诅咒,心怀不善,情实难宥。”天子大怒,即赐白绞七尺,立时赐死。谁知早有人将信暗暗透于冷宫。秦凤一闻此言,胆裂魂飞,忙忙奏知李娘娘。李娘娘闻听,登时昏迷不醒。正在忙乱,只见余忠赶至面前,说道:“事不宜迟!快将娘娘衣服脱下,与奴婢穿了。奴婢情愿自身替死。”李妃苏醒过来,一闻此言,只哭得哽气倒噎,如何还说得出话来,余忠不容分说,自己摘厂花帽,扯去网巾,将发散开,挽了一个绺儿;又将自己衣服脱下,放在一旁,只求娘娘早将衣服赐下。秦风见他。如此忠烈,又是心疼,又是羡慕,只得横了心在旁催促更衣。李妃不得已将衣脱下,与他换了,便哭说道:“你二人是我大恩人了!”说罢,又昏过去了。秦风不敢耽延,忙忙将李妃移至下房,装作余忠卧病在床。刚然收拾完了,只见圣旨已到,钦派孟彩嫔验看。秦凤连忙迎出,让至偏殿暂坐。“俟娘娘归天后,请贵人验看就是了。”孟彩嫔一来年轻,不敢细看;二来感念李妃素日恩德,如今遭此凶事,心中悲惨,如何想得到是别人替死呢。不多时,报道:“娘娘已经归天了,请贵人验看。”孟彩嫔闻听,早已泪流满面,哪里还忍近前细看,便道:“我今回复圣旨去了。”此事若非余忠与娘娘面貌仿佛,如何遮掩得过去。于是按礼埋葬。
此事已毕,秦凤便回明余忠病卧不起。郭槐原与秦公公不睦,今闻余忠患病,又去了秦凤膀臂,正中心中机关,便不容他调养,立刻逐出,回籍为民。因此秦凤将假余忠抬出,特派心腹人役送至陈州家内去了,后文再表。
从此秦凤踽踽凉凉,凄凄惨惨,时常思念徒儿死的可怜又可敬,又惦记者李娘娘在家中怕受了委曲。这日晚间正在伤心,只见本宫四面火起,秦凤一见已知是郭槐之计,一来要斩草除根,二来是公报私仇。”我纵然逃出性命,也难免失火之罪;莫若自焚,也省得与他做对。”于是秦风自己烧死在冷宫之内。此火果然是郭槐放的,此后刘后与郭槐安心乐意,以为再无后患了。就是太子也不知其中详细,谁也不敢泄漏。又奉旨钦派陈林督管东宫,总理一切,闲杂人等不准擅入。这陈林却是八千岁在天子面前保举的,从此太平无事了。如今将仁宗的事已叙明了,暂且搁起,后文自有交代。
便说包公降生,自离娘胎,受了多少折磨,较比仁宗,坎坷更加百倍,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之说。闲言少叙,单表江南庐州府合肥县内有个包家村,住一包员外,名怀,家富田多,骡马成群,为人乐善好施,安分守己,因此人人皆称他为“包善人”,又曰“包百万”。包怀原是谨慎之人,既有百万之称,自恐担当不起。他又难以拦阻众人,只得将包家村改为包村,一是自己谦和,二免财主名头。院君周氏。夫妻二人皆四旬以外。所生二子,长名包山,娶妻王氏,生了一子,尚未满月;次名包海,娶妻李氏,尚无儿女。他弟兄二人虽是一母同胞,却大不相同:大爷包山为人忠厚老诚,正直无私,恰恰娶了王氏,也是个好人;二爷包海为人尖酸刻薄,奸险阴毒,偏偏娶了李氏,也是心地不端。亏得老员外治家有法,规范严肃,又喜大爷凡事宽和,诸般逊让兄弟,再也叫二爷说不出后来,就是妯娌之间,王氏也是从容和蔼,在小婶前毫不较量,李氏虽是刁悍,她也难以施展。因此一家尚为和睦,每日大家欢欢喜喜。父子兄弟春种秋收,务农为业,虽非诗书门第,却是勤俭人家。
不意老院君周氏安人年已四旬开外,忽然怀孕。员外并不乐意,终日忧愁。你说这是什么意思呢?老来得子是快乐,包员外为何不乐?只因夫妻皆是近五旬的人了,已有两个儿子,并皆娶媳生子,如今安人又养起儿女来了。再者院君偌大年纪,今又生产,未免受伤;何况乳哺三年更觉辛劳,如何禁得起呢,因此每日忧烦,闷闷不乐,竟是时刻不能忘怀。这正是家遇吉祥反不乐,时逢喜事顿添愁。
未审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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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
储君——帝王的亲属中已经确定继承皇位等最高统治权的人。
薨——君主时代称诸侯或大官死。
觥筹交错——形容许多人相聚饮酒的热闹情形。
蹙——皱(眉头)。
就里——内部情况。
临蓐——指孕妇分娩前一段时间。
酷肖——极其相像
承嗣——把兄弟等的儿子收做自己的儿子。
天性攸关——关系到人先天具有的品质或性情。攸:所
槛——门槛,门限。
宥——宽恕,原谅。
踽踽——形容一个人走路孤零的样子。
第二回奎星兆梦忠良降生雷部宣威狐狸避难
且说包员外终日闷闷,这日独坐书斋,正踌躇此事,不觉双目困倦,伏几而卧。朦胧之际,只见半空中祥云缭绕,瑞气氤氲;猛然红光一闪,面前落下个怪物来,头生双角,青面红发,巨口撩牙,左手拿一银锭,右手执一朱笔,跳舞着奔落前来。员外大叫一声,醒来却是一梦,心中尚觉乱跳。正自出神,忽见丫鬟掀帘而入,报道:“员外,大喜了!方才安人产生一位公子,奴婢特来禀知。”员外闻听,抽了一口凉气,只吓得惊疑不止;怔了多时,吟了一声,道:“罢了,罢了!家门不幸,生此妖邪。”急忙立起身来,一步一咳,来至后院看见,幸安人无恙,略问了几句话,连小孩也不瞧,回身仍往书房来了。这里服侍安人的,包裹小孩的,殷实之家自然俱是便当的,不必细表。
单说包海之妻李氏抽空儿回到自己房中,只见包海坐在那里发呆。李氏道:“好好儿的‘二一添作五’的家当,如今弄成‘三一三十一’了。你到底想个主意呀。”包海答道:“我正为此事发愁。方对老当家的将我叫到书房,告诉我梦见,一个青脸红发的怪物,从空中掉将下来,把老当家的吓醒了,谁知就生此子。我细细想来,必是咱们东地里两瓜成了精了。”李氏闻听,便撺掇道:“这还了得!若是留在家内,他必做耗。自古书上说,妖精入门,家败人亡的多着呢。如今何不趁早儿告诉老当家的,将他抛弃在荒郊野外,岂不省了担着心,就是家私也省了,‘三一三十一’了。一举两得,你想好不好?”这妇人一套话,说得包海如梦初醒,连忙起身来到书房,一见员外,便从头至尾的把话说了一遍,但不提起家私一事。谁知员外正因此烦恼,一闻包海之言,恰合了念头,连声说好:“此事就交付于你,快快办去。将来你母亲若问时,就说落草不多时就死了。”包海领命,回身来至卧穷,托言公子已死,急忙抱出,用茶叶篓子装好,携至锦屏山后,见一坑深草,便将篓子放下。刚要撂出小儿。只见草丛里有绿光一闪,原来是一只猛虎眼光射将出来。包海一见,只吓得魂不附体,连尿都吓出来了,连篓带小孩一同抛弃,抽身跑将回来,气喘吁吁,不顾回禀员外,跑到自己房中,倒在炕上,连声说道:“吓杀我也!吓杀我也!”李氏忙问道:“你这等见神见鬼的,不是妖精作了耗了?”包海定了定神,答道:“利害!利害!”一五一十,说与李氏道:“你说可怕不可怕?只是那茶叶篓子没有拿回来。”李氏笑道:“你真是‘整篓洒油,满地捡芝麻,,大处不算小处算咧!一个篓能值几何?一分家私省了,岂不乐吗!”包海笑嘻喀道:“果然是‘表壮不如里壮’,这事多亏贤妻你巧咧。这孩子这时候管保叫虎吧嗒咧!”
谁知他:二人在屋内说话,不防窗外有耳。恰遇贤人王氏从此经过,一一听去,急忙回至屋中,细想此事好生残忍,又着急,又心疼,下觉落下泪来。正自悲泣,大爷包山从外边进来,见此光景,便问情由。王氏将此事一一说知。包山道:“原来有这等事!不要紧,锦屏山不过五六里地,待我前去看看,再做道理。”说罢,立刻出房去了。王氏自丈夫去后,担惊害怕,惟恐猛虎伤人,又恐找不着三弟,心中好生委决不下。
且言包山急急忙忙奔到锦屏山后,果见一片深草,四下找寻,只见茶叶篓子横躺在地,却无三弟。大爷着忙,连说:“不好!大约是被虎吃了。”又往前走了数步,只见一片草俱各倒卧在地,足有一尺多厚,上爬着个黑漆漆、亮油油、赤条条的小儿。大爷一见,满心欢喜,急忙打开衣服,将小儿抱起,揣在怀内,转身竟奔家来,悄悄地归到自己屋内。
王氏正在盼望之际,一见丈夫回来,将心放下;又见抱了三弟回来,喜不自胜,连忙将自己衣襟解开,接过包公,以胸膛偎抱,谁知包公到了贤人怀内,天生的聪俊,将头乱拱,仿佛要乳食吃的一般;贤人即将乳头放在包公口内,慢慢的喂哺。包山在旁,便与贤人商议:“如今虽将三弟救回,但我房中忽然有了两个小孩,别人看见,岂不生疑?”贤人闻听,道:“莫若将自己才满月的儿子,另寄别处,寻人抚养,妾身单单乳哺三弟,岂不两全呢。”包山闻听大喜,便将自己孩儿偷偷抱出,寄于他处厮养。可巧就有本村的乡民张得禄,因妻子刚生一子,未满月已经死了,正在乳旺之时,如今得了包山之子,好生欢喜。
一日,驱逐牛羊来至锦屏山鹅头峰下,见一片青草,将牛羊就在此处牧放。乡中牧童彼此顽耍。独有包公一人或观山水,或在林木之下席地而坐,或在山环之中枕石而眠,却是无精打彩,仿佛心有所思的一般。正在山环之中石上歇息,只见阴云四合,雷闪交加,知道必有大雨,急忙立起身来,跑至山窝古庙之中。才走至殿内,只听得忽喇喇霹雳一声,风雨骤至。包公在供桌前盘膝端坐,忽觉背后有人一搂,将腰抱住,包公回头看时,却是一个女子,羞容满面,其惊怕之态令人可怜。包公暗自想道:“不知谁家女子从此经过,遇此大雨,看她光景想来是怕雷。慢说此柔弱女子,就是我三黑闻此雷声,也觉胆寒。”因此索性将衣服展开,遮护女子。外边雷声愈急,不离顶门。约有两三刻的工夫,雨声渐小,雷始止声。
不多时,云散天晴,日已夕晖,回头看时,不见了那女子。心中纳闷,走出庙来,找着长保,驱赶牛羊。刚才到村头,只见服侍二嫂嫂的丫鬟秋香手托一碟油饼,说道:“这是二奶奶给三官人做点心吃的。”包公一见,便说道:“回去替我给嫂嫂道谢。”说着,拿起要吃,不觉手指一麻,将饼落在地下。才待要捡,从后来了一只癫犬,竟自衔饼去了。长保在旁,便说:“可惜一张油饼,却被它吃了。这是我家瘌犬,等我去赶回来。“包公拦住,道:“它既衔去,纵然拿回,也吃不得了。咱们且交代牛羊要紧。”说着说着,来到老周屋内。长保将牛羊赶入圈中,只听他在院内嚷道:“不好了!怎么瘌狗七孔流血了?”老周闻听,同包公出得院来,只见犬倒在地,七窍流血。老周看了诧异,道:“此犬乃服毒而死的。不知他吃了什么了?”长保在旁插言:“刚才二奶奶叫秋香送饼与三官人吃,失手落地,被咱们的癫狗吃了。”老周闻听,心下明白,请三官人来至屋内,暗暗的嘱咐:“以后二奶奶给的吃食,务要留神,不可堕入术中。”包公闻听,不但不信,反倒嗔怪他离间叔嫂不和,赌气别老周回家,好生气闷。
过了几天,只见秋香来请,说二奶奶有要紧的事。包公只得随她来至二嫂屋内。李氏一见,满面笑容,说:“秋香昨日到后园,忽听枯井内有人说话,因在井口往下一看,不想把金眷掉落井中,恐怕安人见怪;若叫别人打捞,井口又小,下不去,又恐声张出来。没奈何,故此叫她急请三官人来。”问包公道:“三叔,因你身量又小,下井将金簪摸出,以免嫂嫂受责。不知三叔你肯下井去么?”包公道:“这不打紧!待我下去,给嫂嫂摸出来就是了。”于是李氏呼秋香拿绳子,同包公来到后园井边。包公将绳拴在腰间,手扶井口,叫李氏同秋香慢慢的放松。刚才系到多一半,只听上面说:“不好!揪不住了!”包公觉得绳子一松,身如败絮一般,扑通一声,竟自落在井底。且喜是枯井无水,却未摔着。心中方才明白,暗暗思道:“怪不得老周叫我留神,原来二嫂嫂果有害我之心。只是如今既落井中,别人又不知道,我却如何出得去呢?”
正在闷闷之际,只见前面忽有光明一闪。包公不知何物,暗忖道“莫非果有金钗放光么?”向前用手一扑,并未扑着,光明又往前去。包公诧异,又往前赶,越扑越远,再也扑他不着。心中焦躁,满面汗流,连说:“怪事,怪事!井内如何有许多路径呢?”不免尽力追去,看是何物。因此扑赶有一里之遥,忽然光儿不动。包公急忙向前扑住,看时却是古镜一面。翻转细看,黑暗之处再也瞧不出来。只觉得冷气森森,透人心胆。正看之间,忽见前面明亮,忙将古镜揣起,爬将出来。看时乃是场院后墙以外地沟,心内自思道:“原来我们后园枯井竟与此道相通。不要管他。幸喜脱出了枯井之内,且自回家便了。”
走到家中,好生气闷。自己坐着,无处发泄这口闷气,走到王氏贤人屋内,撅着嘴发怔。贤人间道:“老三,你从何处而来?为着何事,这等没好气?莫不有人欺负你了?”包公说:“我告诉嫂嫂,并无别人欺我。皆因秋香说二嫂嫂叫我,赶着去见,谁知她叫我摸簪……”于是将赚入枯井之事,一一说了一回。王氏闻听,心中好生不平,又是难受,又无可奈何,只得解劝安慰,嘱咐以后要处处留神。包公连连称“是”。说话间,从怀中掏出古镜交与王氏,便说:“是从暗中得来的,嫂嫂好好收藏,不可失落。”
包公去后,贤人独坐房中,心里暗想:“叔叔婶婶所做之事,深谋密略,莫说三弟孩提之人难以揣度,就是我夫妻二人也难测其阴谋。将来倘若弄出事端,如何是好!可笑他二人只为家私,却忘伦理。”正在嗟叹,只见大爷包山从外而入,贤人便将方才之话,说了一遍。大爷闻听,连连摇首,道:“岂有此理!这必是三弟淘气,误掉人枯井之中,自己恐怕受责,故此捏造出这一片谎言,不可听他。日后总叫他时时在这里就是了,可也免许多口舌。”
大爷口虽如此说,心中万分难受,暗自思道:“二弟从前做的事体我岂不知,只是我做哥哥的焉能认真,只好含糊罢了。此事若是明言,一来伤了手足的和气,二来添妯娌疑忌。”沉吟半晌,不觉长叹一声,便问王氏说:“我看三弟气宇不凡,行事奇异,将来必不可限量。我与二弟已然耽搁,自幼不曾读书,如今何不延师教训三弟。倘上天怜念,得个一官半职,一来改换门庭,二来省受那赃官污吏的闷气,你道好也不好?”贤人闻听,点头连连称“是”,又道:“公公之前须善为说词方好。”大爷说:“无妨,我自有道理。”
次日,大爷料理家务已毕,来见员外,便道:“孩儿面见爹爹,有一事要禀。”员外问道:“何事?”大爷说:“只因三黑并无营生,与其叫他终日牧羊,在外游荡,也学不出好来,何不请个先生教训教训呢?就是孩儿等自幼失学,虽然后来补学一二,遇见为难的帐目,还有念不下去的,被人欺哄。如今请个先生,一来教三黑些书籍;二来有为难的字帖,亦可向先生请教;再者三黑学会了,也可以管些出入帐目。”员外闻听可管些帐目之说,便说:“使得。但是一件,不必请饱学先生,只要比咱们强些的就是了,教个三年两载,认得字就是了。”大爷闻听员外允了,心中大喜,即退出来,便托乡邻延请饱学先生,是必要叫三弟一举成名。
且表众乡邻闻得“包百万”家要请先生,谁不献勤,这个也来说,那个也来荐。谁知大爷非名儒不请。可巧隔村有一宁老先生,此人品行端正,学问渊深,兼有一个古怪脾气,教徒弟有三不教,笨了不教;到馆中只要书童一个,不许闲人出入;十年之内只许先生辞馆,不许东家辞先生。有此三不教,束修不拘多少,故此无人敢请。
一日,包山访听明白,急亲身往谒,见面叙礼。包山一见,真是好一位老先生,满面道德,品格端方,即将延请之事说明,并说:“老夫子三样规矩,其二其三,小子俱是敢应的。只是恐三弟笨些,望先生善导为幸。”当下言明,即择日上馆。是日备席延请,递贽敬束修,一切礼义自不必说。即领了包公,来至书房,拜了圣人,拜了老师,师徒一见,彼此对看,爱慕非常。并派有伴童包兴,与包公同岁,一来伺候书房茶水,二来也叫他学几个字儿。这正是英才得遇春风人,俊杰来此喜气生。
未审后事如何,下回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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氤氲——形容烟或气很盛。
撺掇——从旁鼓动人(做某事),怂恿。
耗——坏的音信或消息。
落草——指婴儿出生。
吧嗒——形容吃东西发出的声音,此处是吃的意思。
徂——往,到。
凑手——方便,顺手。
嗔怪——对别人的言语或行动表示不满。
馆——旧时指塾师教书的地方。
束修——古时称送给老师的报酬。
往谒——前去拜见。
圣人——此处专指孔子。
第三回金龙寺英雄初救难隐逸村狐狸三报恩
且说当下开馆,节文已毕,宁老先生入了师位,包公呈上《大学》。老师点了句断,教道:“大学之道。”包公便说:“在明明德。”老师道:“我说的是。大学之道’。”包公说:“是。难道下句不是‘在明明德’么?”老师道:“再说。”包公便道:“在新民,在止于至善。”老师闻听,甚为诧异,叫他往下念,依然丝毫不错;然仍不大信,疑是在家中有人教他的、或是听人家念学就了的,尚不在怀。谁知到后来,无论什么书籍俱是如此,教上句便会下句,有如温熟书的一般,真是把个老先生喜的乐不可支,自言道:“哈哈!不想我宁某教读半世,今在此子身上成名。这正是孟子有云:‘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乐也。”遂乃给包公起了官印一个“拯”字,取意将来可拯民于水火之中;起字“文正”,取其意“文”与“正”,岂不是“政”字么?言其将来理国政,必为治世良臣之意。
不觉光阴茬苒,早过了五个年头,包公已长成十四岁,学得满腹经纶,诗文之佳自不必说,先生每每催促递名送考,怎奈那包员外是个勤俭之人,恐怕赴考有许多花费。从中大爷包山不时在员外跟前说道:“叫三黑赴考,若得进一步也是好的。”无奈员外不允,大爷只好向先生说:“三弟年纪大小,恐怕误事,临期反为不美。”于是又过了几年,包公已长成十六岁了。
这年又逢小考,先生实在忍耐不住,急向大爷包山说道:“此次你们不送考,我可要替你们送了。”大爷闻听,急又向员外跟前禀说道:“这不过先生要显弄他的本领,莫若叫三黑去这一次;若是不中,先生也就死心塌地了。”大爷说的员外一时心活,就便允了,大爷见员外已应允许考,心中大喜,急来告知先生。先生当时写了名字报送。即到考期,一切全是大爷张罗,员外毫不介意。大爷却是殷殷盼望,到了揭晓之期,天尚未亮,只听得一阵喧哗,老员外以为必是本县差役前来,不是派差,就是拿车。正在游疑之际,只见院公进来报喜,道:“三公子中了生员了!”员外闻听,倒抽了一口气,说道:“罢了,罢了!我上了先生的当了。这也是家运使然,活该是冤孽,再也躲不开的。”因此一烦,自己藏于密室,连亲友前来贺他也不见,就是先生他也不致谢一声。多亏了大爷一切周旋,方将此事完结。
惟有先生暗暗地想道:“我自从到此课读也有好几年了,从没见过本家老员外。如今教得他儿子中了秀才,何以仍不见面,连个谢字也不道,竟有如此不通情理之人,实实令人纳闷了。又可气,又可恼!”每每见了包山,说了好些嗔怪的言语。包山连忙陪罪,说道:“家父事务冗繁,必要定日相请,恳求先生宽恕。”宁公是个道学之人,听了此言,也就无可说了。亏得大爷暗暗求告太爷,求至再三,员外方才应允,定了日子,下了请帖,设席与先生酬谢。
是日请先生到待客厅中,员外迎接,见面不过一揖,让至屋内,分宾主坐下。坐了多时,员外并无致谢之辞,然后摆上酒筵,将先生让至上座,员外在主位相陪。酒至三巡,菜上五味,只见员外愁容满面,举止失措,连酒他也不吃。先生见此光景,忍耐不住,只得说道:“我学生在贵府打搅了六七年,虽有微劳开导指示,也是令郎天分聪明,所以方能进此一步。”员外闻听,呆了半晌,方才说道:“好。”先生又说道:“若论令郎刻下学问,慢说是秀才,就是举人、进士,也是绰绰有余的了,将来不可限量,这也是尊府上德行。”员外听说至此,不觉双眉紧蹙,发恨道:“什么德行!不过家门不幸,生此败家子。将来但能保得住不家败人亡,就是造化了。”先生闻听,不觉诧异,道:“贤东何出此言?世上哪有不望儿孙中举作官之理呢?此话说来,真真令人不解。”员外无奈,只得将生包公之时所作噩梦,说了一遍。“如今提起,还是胆寒。”宁公原是饱学之人,听见此梦之形景,似乎奎星;又见包公举止端方,更兼聪明过人,就知是有来历的,将来必犑谴蠊螅蛋档阃贰T蓖庥炙档溃骸耙院笸壬槐厣罱绦《褪鞘晔薅隙喜桓疑俚模敕判模币痪浠敖稣蹦档妹婧旃辉玫溃骸叭绱怂道矗罾墒墙兴豢嫉牧耍俊痹蓖饬溃骸安豢剂耍〔豢剂耍毕壬痪醪淮笈溃骸暗背跄愕亩咏形医蹋怯傻媚愕模蝗缃裎业耐降芙兴迹词怯傻梦业摹R院蟛灰愎埽易杂兄髡虐樟恕!迸宄宀坏认辏棺匀チ恕*
你道宁公为何如此说?他因员外是个愚鲁之人,若是谏劝,他决不听,而且自己徒弟又保得必作脸;莫若自己拢来,一则不至误了包公,二则也免包山跟着为难。这也是他读书人一片苦心。
因至乡试年头,全是宁公作主,与包山一同商议,硬叫包公赴试,叫包山都推在老先生身上。到了挂榜之期,谁知又高高的中了乡魁。包山不胜欢喜,惟有员外愁个不了,仍是藏着不肯见人。大爷备办筵席,请了先生坐上席,所有贺喜的乡亲两边相陪,大家热闹了一天。诸事已毕,便商议叫包公上京会试,禀明员外。员外到了此时,也就没的说了,只是不准多带跟人,惟恐耗费了盘川,就带伴童包兴一人。
包公起身之时,拜别了父母,又辞了兄嫂。包山暗与了盘川。包公又到书房参见了先生。先生嘱咐了多少言语,又将自己的几两修金送给了包公。包兴备上马,大爷包山送至十里长亭。兄弟留恋多时,方才分手。
包公认镫乘骑,带了包兴,竟奔京师,一路上少不得饥餐渴饮,夜宿晓行。一日,到了座镇店,主仆两个找了一个饭店。包兴将马接过来,交与店小二喂好。找了一个座儿,包公坐在正面,包兴打横。虽系主仆,只因出外,又无外人,爷儿两个就在一处吃了。堂官过来安放杯筷,放下小菜。包公随便要一角酒、两样菜。包兴斟上酒,包公刚才要饮,只见对面桌上来了一个道人坐下,要了一角酒,且自出神,拿起壶来不向杯中斟,花喇喇倒了一桌子。见他唉声叹气,似有心事的一般。包公正在纳闷,又见从外进来一人,武生打扮,叠暴着英雄精神,面带着侠气。道人见了,连忙站起,只称:“恩公请坐。”那人也不坐下,从怀中掏出一锭大银,递给道人,道:“将此银暂且拿去,等晚间再见。”那道人接过银子,爬在地下,磕了一个头,出店去了。
包公见此人年纪约有二十上下,气字轩昂,令人可爱,因此立起身来,执手当胸,道:“尊兄请了。能不弃嫌,何不请过来彼此一叙?”那人闻听,将包公上下打量了一番,便笑容满面,道:“既承错爱,敢不奉命。”包兴连忙站起,添分杯筷,又要了一角酒、二碟菜,满满斟上一杯。包兴便在一旁侍立,不敢坐了。包公与那人分宾主坐了,便问:“尊兄贵姓?”那人答道:“小弟姓展名昭,字熊飞。”包公也通了名姓。二人一文一武,言语投机,不觉饮了数角。展昭便道:“小弟现有些小事情,不能奉陪尊兄,改日再会。”说罢,会了钱钞。包公也不谦让。包兴暗道:“我们三爷嘴上抹石灰。”那人竟自作别去了。包公也料不出他是什么人。
吃饭已毕,主仆乘马登程。因店内耽误了工夫,天色看看己晚,不知路径。忽见牧子归来,包兴便向前问道:“牧童哥,这是什么地方?”童子答道:“由西南二十里方是三元镇,是个大去处。如今你们走差了路了。此是正西,若要绕回去,还有不足三十里之遥呢。”包兴见天色已晚,便问道:“前面可有宿处么?”牧童道:“前面叫做沙屯儿,并无店口,只好找个人家歇了罢。”说罢,赶着牛羊去
包兴回复包公,竟奔沙屯儿而来。走了多时,见道旁有座庙宇,匾上大书“敕建护国金龙寺”。包公道:“与其在人家借宿,不若在此庙住宿一夕。明日布施些香资,岂不方便。”包兴便下马,用鞭子前去扣门,里面出来了一个僧人,问明来历,便请进了山门。包兴将马拴好,喂在槽上。和尚让至云堂小院,三间净室,叙礼归座,献罢茶汤。和尚问了包公家乡姓氏,知是上京的举子。包公问道:“和尚上下?”回说:“僧人法名叫法本,还有师弟法明,此庙就是我二人住持。”说罢,告辞出去。
一会儿,小和尚摆上斋来,不过是素菜素饭。主仆二人用毕,天已将晚,包公即命包兴将家伙送至厨房,省得小和尚来回跑:包兴闻听,急忙把家伙拿起。因不知厨房在哪里,出了云堂小院,来至禅院,只见几个年轻的妇女花枝招展,携子嘻笑,说道:“西边云堂小院住下客了,咱们往后边去罢。”包兴无处可躲,只得退回,容她们过去,才将家伙找着厨房送去,急忙回至屋内,告知包公,恐此庙不大安静。
正说话间,只见小和尚左手拿一只灯,右手提一壶茶,走进来贼眉贼眼,将灯放下,又将茶壶放在桌上,两只贼眼东瞧西看,连话也不说,回头就走。包兴一见,连说:“不好!这是个贼庙!”急来外边看时,山门已经倒锁了,又看别处竞无出路,急忙跑回。包公尚可自主,包兴张口结舌说:“三爷,咱们快想出路才好!”包公道:“门已关锁,又无别路可出,往哪里走?”包兴着急道:“现有桌椅。待小人搬至墙边,公于赶紧跳墙逃生。等凶僧来时,小人与他拼命。”包公道:“我自小儿不会登梯爬高;若是有墙可跳,你赶紧逃生,回家报信,也好报仇。”包兴哭道:“三官人说哪里话来,小人至死,再也离不了相公的!”包公道:“既是如此,咱主仆二人索性死在一处。等那僧人到来再作道理,只好听命由天罢了。”包公将椅子挪在中间门口,端然正坐。包兴无物可拿,将门闩擎在乎中,在包公之前,说:“他若来时,我将门闩向他一杵,给他个冷不防。”两只眼直勾勾地嘈瞅着板院门。
正在凝神,忽听门外了吊吭哧一声,仿佛砍掉一般,门已开了,进来一人。包兴吓了一跳,门栓已然落地,浑身乱抖,堆缩在一处。只见那人浑身是青,却是夜行打扮,包公细看不是别人,就是白日在饭店遇见的那个武生。包公猛然省悟,他与道人有晚间再见一语,此人必是侠客。
原来列位不知,白日饭店中那道人也是在此庙中的。皆因法本、法明二人抢掠妇女,老和尚嗔责,二人不服,将老僧杀了,道人惟恐干连,又要于老和尚报仇,因此告至当官。不想凶僧有钱,常与书吏差役人等接交,买嘱通了,竟将道人重责二十大板,作为诬告良人,逐出境外。道人冤屈无处可伸,来到林中欲寻自尽,恰遇展爷行到此间,将他救下,问得明白,叫他在饭店等候。他却暗暗采访实在,方赶到饭店之内,赠了道人银两。不想遇见包公,同饮多时,他便告辞先行,回到旅店歇息。至天交初鼓,改扮行装,施展飞檐走壁之能,来至庙中,从外越墙而入,悄地行藏,飞至宝阁。
只见阁内有两个凶僧,旁列四五个妇女,正在饮酒作乐,又听得说:“云堂小院那个举子,等到三更时分再去下手不迟。”展爷闻听,暗道:“我何不先救好人,后杀凶僧,还怕他飞上天去不成。”因此来到云堂小院,用巨决阙剑削去了吊铁环,进来看时,不料就是包公。展爷上前拉住包公,携了包兴道:“尊兄随我来。”出了小院,从旁边角门来至后墙,打百宝囊中掏出如意索来,系在包公腰间,自己提了绳头,飞身一跃上了墙头,骑马势蹲住,将手轻轻一提,便将包公提在墙上,悄悄附耳说道:“尊兄下去时,便将绳子解开,待我再救尊管。”说罢,向下一放。包公两脚落地,急忙解开绳索,展爷提将上去,又将包兴救出,向外低声道:“你主仆二人就此逃走去罢。”只见身形一晃,就不见了。
包兴搀扶着包公那敢稍停,深一步,浅一步,往前没命的好跑。好容易奔到一个村头,天已五鼓,远远有一灯光。包兴说:“好了!有人家了,咱们暂且歇息歇息,等到天明再走不迟。”急忙上前叫门。柴扉开处,里面走出一个老者来,问是何人。包兴道:“因我二人贪赶路程,起得早了,辨不出路径,望你老人家方便方便,俟天明便行。”老者看了包公是一儒流,又看了包兴是个书童打扮,却无行李,只当是近处的,便说道:“既是如此,请到里面坐。”
主仆二人来至屋中,原来是连舍三间,两明一暗。明间安一磨盘,并方展罗桶等物,却是卖豆腐生理。那边有小小土炕,让包公坐下。包兴问道:“老人家贵姓?”老者道:“老汉姓孟,还有老伴,并无儿女,以卖豆腐为生。”包兴道:“老人家有热水讨一杯吃。”老者道:“我这里有现成的豆腐浆儿,是刚出锅的。”包兴道:“如此更好。”孟老道:“待我拿个灯儿,与你们盛浆。”说罢,在壁子里拿出一个三条腿的桌子放在炕上,又用土坯将那条腿儿支好;掀开旧布帘子,进里屋内,拿出一个黄土泥的蜡台;又在席篓子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只半截的蜡来,向油灯点着,安放在小桌上。包兴一旁道:“小村中竟有胳膊粗的大蜡。”细看时,影影绰绰,原来是绿的,上面尚有“冥路”二字,方才明白是吊祭用过,孟老得来,舍不得点,预备待客的。只见孟老从锅台上拿了一个黄砂碗,用水洗净,盛了一碗白亮亮、热腾腾的浆递与包兴。包兴捧与包公喝时,其香甜无比。包兴在旁看着,馋的好不难受。只见孟老又盛一碗递与包兴。包兴连忙接过,如饮甘露一般。他主仆劳碌了一夜,又受惊恐,今在草房之中如到天堂,喝这豆腐浆不亚如饮玉液琼浆。不多时,大豆腐得了。孟老化了盐水,又与每人盛了一碗,真是饥渴之下,吃下去肚内暖烘烘的,好生快活。又与孟老闲谈,问明路途,方知离三元镇尚有不足二十里之遥。
正在叙话之间,忽见火光冲天。孟老出院看时,只看东南角上一片红光,按方向好似金龙寺内走火。包公同包兴也到院中看望,心内料定必是侠士所为,只得问孟老:“这是何处走火?”孟老道:“二位不知,这金龙寺自老和尚没后,留下这两个徒弟无法无天,时常谋杀人命,抢掠妇女,他比杀人放火的强盗还利害呢!不想他也有今日!”说话之间,又进屋内,歇了多时。只听鸡鸣茅店,催客前行。主仆二人深深致谢了孟老,改日再来酬报。孟老道:“些小微意。何劳齿及。”送至柴扉,又指引了路径:“出了村口,过了树林,便是三元镇的大路了。”包兴道:“多承指引了。”
主仆执手告别,出了村口,竟奔树林而来;又无行李马匹,连盘川银两俱已失落。包公却不着意,觉得两腿酸痛,步履艰难,只得一步捱一步,往前款款行走。爷儿两个一壁走着,说着话。包公道:“从此到京尚有几天路程,似这等走法,不知道多久才到京中?况且又无盘川,这便如何是好!”包兴听了此言,又见相公形景可惨,恐怕愁出病来,只得要撒谎安慰,便道:“这也无妨。只要到了三元镇,我那里有个舅舅,向他借些盘川,再叫他备办一头骡子与相公骑坐,小人步下跟随,破着十天半月的工夫,焉有不到京师之理。”包公道:“若是如此,甚好了。只是难为了你了。”包兴道:“这有什么要紧。咱们走路,仿佛闲游一般,包管就生出乐趣,也就不觉苦了。”这虽是包兴宽慰他主人,却是至理。主仆就说着话儿,不知不觉,已离三元镇不远了。
看看天气已有将午,包兴暗暗打算:“真是,我哪里有舅舅?已到镇上,且同公于吃饭,先从我身上卖起。混一时是一时,只不叫相公愁烦便了。”一时来到镇上,只见人烟稠密,铺户繁杂。包兴不找那南北碗菜应时小卖的大馆,单找那家常便饭的二荤铺,说:“相公,咱爷儿俩在此吃饭罢。”包公却分不出哪是贵贱,只不过吃饭而已。
包兴下楼出了铺子,只见镇上热闹非常,先抬头认准了饭铺字号,却是望春楼,这才迈步。原打算来找当铺。到了暗处,将自己内里青绸夹袍蛇退皮脱下来,暂当几串铜钱,雇上一头驴,就说是舅舅处借来的,且混上两天再作道理。不想四五里地长街,南北一直,再没有一个当铺。及至问人时,原有一个当铺,如今却是止当候赎了。包兴闻听,急得浑身是汗,暗暗说道:“罢咧!这便如何是好?”正在为难,只见一簇人围绕着观看。包兴挤进去,见地下铺一张纸,上面字迹分明。忽听旁边有人侉声傍气说道:“告白”……又说:“白老四是我的朋友,为什么告他呢?”包兴闻听,不由笑道:“不是这等,待我念来。上面是:‘告白四方仁人君子知之,今有隐逸村内李老大人宅内小姐被妖迷住,倘有能治邪捉妖者,谢纹银三百两,决不食言。谨此告白。”包兴念完,心中暗想道:“我何不如此如此。倘若事成,这一路上京便不吃苦了;即或不成,混他两天吃喝也好。”想罢,上前。这正是难里巧逢机会事,急中生出智谋来。
未审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
注解:
茬苒——(时间)渐渐过去。
俟——等待。
侉声侉气——语音不正,特指口音与本地语音不同。
第四回除妖魁包文正联姻受皇恩定远县赴任
且说包兴见了告白,急中生出智来。见旁边站着一人,他即便向那人道:“这隐逸村离此多远?”那人见问,连忙答道:“不过三里之遥。你却问他怎的?”包兴道:“不瞒你们说,只因我家相公惯能驱逐邪祟,降妖捉怪,手到病除。只是一件,我们原是外乡之人,我家相公虽有些神通,却不敢露头,惟恐妖言惑众,轻易不替人驱邪,必须来人至诚恳求。相公必然说是不会降妖,越说不会,越要恳求。他试探了来人果是真心,一片至诚,方能应允。”那人闻听,说:“这有何难。只要你家相公应允,我就是赴汤投火也是情愿的。”包兴道:“既然如此,闲话少说。你将这告白收起,随了我来。”两旁看热闹之人,闻听有人会捉妖的,不由的都要看看,后面就跟了不少的人。
包兴带领那人来在二荤铺门口,便向众人说道:“众位乡亲,倘我家相公不肯应允,欲要走时,求列位拦阻拦阻。”那人也向众人说道:“相烦众位高邻,倘若法师不允,奉求帮衬帮衬。”包兴将门口儿埋伏了个结实,进了饭店,又向那人说道:“你先到柜上将我们钱会了。省得回来走时,又要耽延工夫。”那人连连称“是”,来到柜上,只见柜内俱各执手相让,说:“李二爷请了,许久未来到小铺。”(谁知此人姓李名保,乃李大人宅中主管。)李保连忙答应道:“请了。借重,借重。楼上那位相公、这位管家吃了多少钱文,写在我帐上罢。”掌柜的连忙答应,暗暗告诉跑堂的知道。包兴同李保来至楼梯之前,叫李保听咳嗽为号,急便上楼恳求。李保答应,包兴方才上楼。
谁知包公在楼上等的心内焦躁,眼也望穿了,再也不见包兴回来,满腹中胡思乱想。先前犹以为见他母舅必有许多的缠绕,或是借贷不遂,不好意思前来见我。后又转想:“从来没听见他说有这门亲戚,别是他见我行李盘费皆无,私自逃走了罢?或者他年轻幼小,错走了路头,也未可知。”疑惑之间,只见包兴从下面笑嘻嘻的上来。包公一见,不由的动怒,嗔道:“你这狗才往哪里去了?叫我在此好等!”包兴上前悄悄地道:“我没找着我母舅。如今倒有一事……”便将隐逸村李宅小姐被妖迷住、请人捉妖之事,说了一遍。“如今请相公前去混他一混。”包公闻听,不由的大怒,说:“你这狗才!”包兴不容分说,在楼上连连咳嗽。
只见李保上得楼来,对着包公双膝跪倒,道:“相公在上。小人名叫李保,奉了主母之命,延请法官以救小姐。方才遇见相公的亲随,说相公神通广大,法力无边,望祈搭救我家小姐才好。”说罢磕头,再也不肯起来。包公说道:“管家休听我那小价之言,我是不会捉妖的。”包兴一旁插言道:“你听见了?说出不会来了。快磕头罢!”李保闻听,连连叩首,连楼板都碰了个山响。包兴又道:“相公,你看他一片诚心,怪可怜的。没奈何,相公慈悲慈悲罢。”包公闻听,双眼一瞪,道:“你这狗才,满口胡说!”又向李保道:“管家你起来,我还要赶路呢。我是不会捉妖的。”李保哪里肯放,道:“相公如今是走不的了。小人已哀告众位乡邻,在楼下帮衬着小人拦阻。再者众乡邻皆知相公是法官,相公若是走了,倘被小人主母知道,小人实实吃罪不起。”说罢,又复叩首。包公被缠不过,只是暗恨包兴。复又转想道:“此事终属妄言,如何会有妖魅。我包某以正胜邪,莫若随他看看,再作脱身之计便了。”想罢,向李保道:“我不会捉妖;却不信邪。也罢,我随你去看看就是了。”
李保闻听包公应允,满心欢喜,磕了头,站起来,在前引路。包公下得楼来,只见铺子门口人山人海,俱是看法官的。李保一见,连忙向前,说道:“有劳列位乡亲了。且喜我李保一片至诚,法官业已应允,不劳众位拦阻。望乞众位闪闪,让开一条路,实为方便。”说罢,奉了一揖。众人间听,往两旁一闪,当中让出一条胡同来。仍是李保引路,包公随着,后面是包兴。只听众人中有称赞的道:“好相貌!好神气!怪道有此等法术。只这一派的正气,也就可以避邪了。”其中还有好事儿的,不辞劳苦,跟随到隐逸村的也就不少。不知不觉进了村头,李保先行禀报去了。
且说这李大人不是别人,乃吏部天官李文业,告老退归林下。就是这隐逸村名,也是李大人起的,不过是退归林下之意。夫人张氏,膝下无儿,只生一位小姐。因游花园,偶然中了邪祟,原是不准声张。无奈夫人疼爱女儿的心盛,特差李保前去各处,觅请法师退邪。李老爷无可奈何,只得应允。这日正在卧房,夫妻二人讲论小姐之病,只见李保禀道:“请到法师,是个少年儒流。”老爷闻听,心中暗想:“既是儒流,读圣贤之书,焉有攻乎异端之理。待我出去责备他一番。”想罢,叫李保请至书房。
李保回身来至大门外,将包公主仆引至书房。献茶后,复进来说道:“家者爷出见。”包公连忙站起。从外面进来一位须发半白、面若童颜的官长。包公见了,不慌不忙,向前一揖,口称:“大人在上,晚生拜揖。”李大人看见包公气度不凡,相貌清奇,连忙还礼,分宾主坐下,便问:“贵姓?仙乡?因何来到敝处?”包公便将上京会试、路途遭劫,毫无隐匿,和盘说出。李大人闻听,原来是个落难的书生。“你看他言语直爽,倒是忠诚之人,但不知他学问如何?”于是攀话之间,考问多少学业。包公竟是问一答十,就便是宿儒名流,也不及他的学问渊博。李大人不胜欢喜,暗想道:“看此子骨格清奇,又有如此学问,将来必为人上之人。”谈不多时,暂且告别,并吩咐李保:“好生服恃包相公,不可怠慢。晚间就在书房安歇。”说罢,回内去了。所有捉妖之事,一字却也未提。
谁知夫人暗里差人告诉李保,务必求法官到小姐屋内捉妖,如今已将小姐挪至夫人卧房去了。李保便问:“法官应用何物?趁早预备。”包兴便道:“用桌子三张、椅于一张,随围桌椅披,在小姐室内设坛。所有朱砂新笔、黄纸宝剑、香炉烛台俱要洁净的,等我家相公定性养神,二鼓上坛便了。”李保答应去了。不多时,回来告诉包兴道:“俱已齐备。”包兴道:“既已齐备,叫他们拿到小姐绣房。大家帮着,我设坛去。”李保闻听,叫人抬桌搬椅,所有软片东西具自己拿着,请了包兴,一同引至小姐卧房。只闻房内一股幽香。就在明间堂屋,先将两张桌子并好,然后搭了一张搁在前面桌子上,又把椅子放在后面桌上,系好了围桌,搭好了椅披;然后设摆香炉烛台,安放墨砚纸笔宝剑等物。设摆停当,方才同李保出了绣房,竟奔书房而来。叫李保不可远去,听候呼唤,即便前来。李保连声答应。
包兴便进了书房,已有初更的时候。谁知包公劳碌了一夜,又走了许多路程,困乏已极,虽未安寝,已经困得前仰后合。包兴一见,说:“我们相公吃饱了就困,也不怕存住食。”便走到跟前,叫了一声“相公”。包公惊醒,见包兴,说:“你来的正好,服侍我睡觉罢。”包兴道:“相公就是这么睡觉,还有什么说的?咱们不是捉妖来了吗?”包公道:“那不是你这狗才干的!我不会捉妖。”包兴悄悄道:“相公也不想想,小人费了多少心机,给相公找了这样住处,又吃那样的美馔,喝那样好陈绍酒又香又陈。如今吃喝足了,就要睡觉。俗语说:‘无功受禄,寝食不安。’相公也是这么过意的去么?咱们何不到小姐卧房看看?凭着相公正气,或者胜了邪魅,岂不两全其美呢?”一席话说的包公心活;再者自己也不信妖邪,原要前来看看的,只得说道:“罢了,由着你这狗才闹罢了。”包兴见包公立起身来,急忙呼唤:“快掌灯呀!”只听外面连声答应:“伺候下了。”
包公出了书房,李保提灯,在前引道,来至小姐卧房一看,只见灯烛辉煌,桌椅高搭,设摆的齐备,心中早已明白是包兴闹的鬼,迈步来到屋中,只听包兴吩咐李保道:“所有闲杂人等俱各回避。最忌的是妇女窥探。”李保闻听,连忙退出,藏躲去了。
包兴拿起香来,烧放炉内,爬在地下,又磕了三个头。包公不觉暗笑。只见他上了高桌,将朱砂墨研好,蘸了新笔,又将黄纸撕了纸条儿。刚才要写,只觉得手腕一动,仿佛有人把着的一般。自己看时,上面写的:“淘气,淘气!该打,该打!”包兴心中有些发毛,急急在灯上烧了,忙忙地下了台。只见包公端坐在那边。包兴走至跟前,道:“相公与其在这里坐着,何不在高桌上坐着呢?”包公无奈,只得起身,上了高台,坐在椅子上;只见桌于上放着宝剑一口,又有朱砂黄纸笔砚等物。包公心内也暗自欢喜:“难为他想的周到。”因此不由的将笔提起,蘸了朱砂,铺下黄纸。刚才要写,不觉腕随笔动,顺手写将下去。。才要看时,只听外面哎呀了一声,咕咚栽倒在地。
包公闻听,急忙提了宝剑,下了高台,来至卧房看时,却是李保。见他惊惶失色,说道:“法官老爷,吓死小人了!方才来至院内,只见白光一道冲户而出,是小人看见,不觉失色栽倒。”包公也觉纳闷,进得屋来,却不见包兴。与李保寻时,只见包兴在桌子底下缩作一堆,见有人来方敢出头。却见李保在旁,便遮饰道:“告诉你们,我家相公作法不可窥探,连我还在桌子底下藏着呢。你们何得不遵法令?幸亏我家相公法力无边。”一片谎言说的很像,这也是他的聪明机变的好处。李保方才说道:“只因我家老爷夫人惟恐相公深夜劳苦,叫小人前来照应,请相公早早安歇。”包公闻听,方叫包兴打了灯笼,前往书房去了。
李保叫人来拆了法台,见有个朱砂黄纸字帖,以为法官留下的镇压符咒,连宝剑一同拿起,回身来到内堂,禀道:“包相公业已安歇了。这是宝剑,还有符咒,俱各交进。”丫鬟接进来。李保才待转身,忽听老爷说道:“且住!拿来我看。”丫鬟将黄纸字帖呈上。李老爷灯下一阅,原来不是符咒,却是一首诗句道:“避劫山中受大恩,欺心毒饼落于尘。寻钗井底将君救,三次相酬结好姻。”李老爷细看诗中隐藏事迹,不甚明白,便叫李保暗向包兴探问其中事迹,并打听娶亲不曾,明日一早回话。李保领命。
你道李老爷为何如此留心?只因昨日书房见了包公之后,回到内宅,见了夫人,连声夸奖说:“包公人品好,学问好,将来不可限量。”张氏夫人闻听,道:“既然如此,他若将我孩儿治好,何不就与他结为秦晋之好呢?”老爷道:“夫人之言,正合我意。且看我儿病体何如,再作道理。”所以老两口儿惦记此事。又听李保说二鼓还要上坛捉妖,因此不敢早眠。天交二鼓,尚未安寝,特遣李保前来探听。不意李保拿了此帖回来,故叫他细细的访问。
到了次日,谁知小姐其病若失,竟自大愈,实是奇事。老爷夫人更加欢喜,急忙梳洗已毕,只见李保前来回话:“昨晚细问包兴,说这字帖上的事迹,是他相公自幼儿遭的魔难,皆是逢凶化吉,并未遇害。并且问明尚未定亲。”李老爷闻听,满心欢喜,心中已明白是狐狸报恩,成此一段良缘,便整衣襟来至书房。李保通报,包公迎出。只见李老爷满面笑容,道:“小女多亏贤契救拔,如今沉疴已愈,实为奇异。老夫无儿,只生此女,尚未婚配,意欲奉为箕帚,不知贤契意下如何?”包公答道:“此事晚生实实不敢自专,须要禀明父母兄嫂,方敢联姻。”李老爷见他不肯应允,便笑嘻嘻从袖中掏出黄纸帖儿,递与包公,道:“贤契清看此帖便知,不必推辞了。”包公接过一看,不觉面红过耳,暗暗思道:“我晚间恍惚之间,如何写出这些话来?”又想道:“原来我小时山中遇雨,见那女子竟是狐狸避劫,却蒙她累次救我,她竟知恩报恩。”包兴在旁着急,恨不得赞成相公应允此事,只是不敢插口。李老爷见包公沉吟不语,便道:“贤契不必沉吟。据老夫看来,并非妖邪作祟,竟为贤契来作红线来了,可见凡事自有一定道理,不可过于迂阔。”包公闻听,只得答道:“既承大人错爱,敢不从命。只是一件,须要禀明:候晚生会试以后,回家禀明父母兄嫂,那时再行纳聘。”李老爷见包公应允,满心欢喜,便道:“正当如此。大丈夫一言为定,谅贤契绝不食言。老夫静候佳音便了。”
说话之间,排开桌椅,摆上酒饭,老爷亲自相陪。饮酒之间,又谈论些齐家治国之事,包公应答如流,说的有经有纬,把个李老爷乐的再不肯放他主仆就行,一连留住三日,又见过夫人。三日后备得行囊马匹、衣服盘费,并派主管李保跟随上京。包公拜别了李老爷后,又嘱咐一番。包兴此时欢天喜地,精神百倍,跟了出来。只见李保牵马坠橙,包公上了坐骑,李保小心伺候,事事精心。一日,来到京师,找寻了下处,所有吏部投文之事全不用包公操心,竟等临期下场而已。
且说朝廷国政,自从真宗皇帝驾崩,仁宗皇帝登了大宝,就封刘后为太后,立庞氏为皇后,封郭槐为总管都堂,庞吉为国丈加封太师,这庞吉原是个谗佞之臣,倚了国丈之势,每每欺压臣僚。又有一班趋炎附势之人,结成党羽,明欺圣上年幼,暗有擅自专权之意。谁知仁宗天子自幼历过多少磨难,乃是英明之主。先朝元老左右辅粥,一切正直之臣照旧供职,就是庞吉也奈何不得。因此朝政法律严明,尚不至紊乱。只因春闱在迩,奉旨钦点太师庞吉为总裁。因此会试举子就有走门路的、打关节的,纷纷不一。惟有包公自己仗着自己学问。考罢三场,到了揭晓之期,因无门路,将包公中了第二十三名进士,翰林无分,奉旨榜下即用知县,得了凤阳府定远县知县。包公领凭后,收拾行李,急急出京,先行回家拜见父母兄嫂,禀明路上遭险,并与李天官结亲一事。员外安人又惊又喜,择日祭祖,叩谢宁老夫子。过了数日,拜别父母兄嫂,带了李保、包兴起身赴任。将到定远县地界,包公叫李保押着行李慢慢行走,自己同包兴改装易服,沿途私访。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一日,包公与包兴暗暗进了定远县,找了个饭铺打尖。正在吃饭之时,只见从外面来了一人。酒保见了,让道:“大爷少会呀!”那人拣个座儿坐下。
不知那人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注解:
会——付帐。
馔——饭食。
疴——病。
谗佞——说人坏话或用花言巧语巴结人的人。
紊乱——杂乱,纷乱。
春闱——春试。
迩——近。
打尖——旅途中休息下来吃点东西。
第五回墨斗剖明皮熊犯案乌盆诉苦别古鸣冤
且说酒保斟上一壶酒来。那人一面喝酒,一面带有惊慌之色,举止失宜。只见坐不多时,发了回怔,连那壶酒也未吃完,便匆匆会了钱钞而去。包公看此光景,因问酒保道:“这人是谁?”酒保道:“他姓皮名熊,乃二十四名马贩之首。”包公记了姓名,吃完了饭,便先叫包兴到县传谕,就说老爷即刻到任。包公随后就出了饭铺,尚未到县,早有三班衙役、书吏人等迎接上任。到了县内,有署印的官交了印信,并一切交代,不必细说。
包公便将秋审册籍细细稽察,见其中有个沈清伽蓝殿杀死僧人一案,情节支离。便即传出谕去,立刻升堂审问沈清一案。所有三班衙役早知消息,老爷暗自一路私访而来,就知这位老爷的利害,一个个兢兢业业,早已预备齐全。一闻传唤,立刻一班班进来,分立两旁,喊了堂威。包公入座,标了禁牌,便吩咐:“带沈清。”不多时,将沈清从监内提出,带至公堂,打去刑具,朝上跪倒。包公留神细看,只见此人不过三旬年纪,战战兢兢,匍匐在尘埃,不像个行凶之人。包公看罢,便道:“沈清,你为何杀人?从实招来!”沈清哭诉道:“只因小人探亲回来,天气太晚,那日又蒙蒙下雨,地下泥泞,实在难行。素来又胆小,又不敢夜行,便在这县南三里多地有个古庙,暂避风雨。准知次日天未明,有公差在路,见小人身后有血迹一片。公差便问小人从何而来,小人便将昨日探亲回来、天色太晚、在庙内伽蓝殿上存身的话,说了一遍。不想公差拦住不放,务要同小人回至庙中一看。哎呀!太爷呀!小人同差役到庙看时,见佛爷之旁有一杀死的僧人。小人实是不知僧人是谁杀的。因此二位公差将小人解至县内,竟说小人谋杀和尚。小人真是冤枉!求青天大老爷明察!”包公闻听,便问道:“你出庙时,是什么时候?”沈清答道:“天尚未明。”包公又间道:“你这衣服,因何沾了血迹?”沈清答道:“小人原在神橱之下,血水流过,将小人衣服沾污了。”老爷闻听,点头,吩咐带下,仍然收监。立刻传轿,打道伽蓝殿。包兴伺候主人上轿,安好伏手。包兴乘马跟随。
包公在轿内暗思:“他既谋害僧人,为何衣服并无血迹,光有身后一片呢?再者虽是刀伤,彼时并无凶器。”一路盘算,来到伽蓝殿,老爷下轿,吩咐跟役人等不准跟随进去,独带包兴进庙。至殿前,只见佛像残朽败坏,两旁配像俱已坍塌。又转到佛像背后,上下细看,不觉暗暗点头。回身细看神橱之下,地上果有一片血迹迷乱。忽见那边地下放着一物,便捡起看时,一言不发,拢入袖中,即刻打道回衙。来至书房,包兴献茶,回道:“李保押着行李来了。”包公闻听,叫他进来。李保连忙进来,给老爷叩头。老爷便叫包兴传该值的头目进来,包兴答应。去不多时,带了进来,朝上跪倒:“小人胡成给老爷叩头。”包公问道:“咱们县中可有木匠么?”胡成应道:“有。”包公道:“你去多叫几名来,我有紧要活计要做的,明早务要俱各传到。”胡成连忙答应,转身去了。
到了次日,胡成禀道:“小人将木匠俱已传齐,现在外面伺候。”包公又吩咐道:“预备矮桌数张,笔砚数分,将木匠俱带至后花厅,不可有误。去罢。”胡成答应,连忙备办去了。这里包公梳洗已毕,即同包兴来至花厅,吩咐木匠俱各带进来。只见进来了九个人,俱各跪倒,口称:“老爷在上,小的叩头。”包公道:“如今我要做各样的花盆架子,务要新奇式样。你们每人画他一个,老爷拣好的用,并有重赏。”说罢,吩咐拿矮桌笔砚来。两旁答应一声,登时齐备。只见九个木匠分在两旁,各自搜索枯肠,谁不愿新奇讨好呢!内中就有使惯了竹笔,拿不上笔来的;也有怯官的,战战哆嗦画不像样的;竟有从容不迫,一挥而就的。包公在座上,往下细细留神观看。不多时,俱各画完,挨次呈递,老爷接一张,看一张,看到其中一张,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人道:“小人叫吴良。”包公便向众木匠道:“你们散去,将吴良带至公堂。”左右答应一声,立刻点鼓升堂。
包公入座,将惊堂木一拍,叫道:“吴良,你为何杀死僧人?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吴良听说,吃惊不小,回道:“小人以木匠做活为生,是极安分的,如何敢杀人呢?望乞老爷详察。”老爷道:“谅你这厮决不肯招。左右,尔等立刻到伽蓝殿将伽蓝神好好抬来。”左右答应一声,立刻去了。不多时,将伽蓝神抬至公堂。百姓们见把伽蓝神泥胎抬到县衙听审,谁不要看看新奇的事,都来。只见包公离了公座,迎将下来,向伽蓝神似有问答之状,左右观看,不觉好笑。连包兴也暗说道:“我们老爷这是装什么腔儿呢?”只见包公从新入座,叫道:“吴良,适才神圣言道,你那日行凶之时,已在神圣背后留下暗记。下去比来。”左右将吴良带下去。只见那神圣背后肩膀以下,果有左手六指儿的手印;谁知吴良左手却是六指儿,比上时丝毫不错。吴良吓的魂飞胆裂,左右的人无不吐舌,说:“这位大爷真是神仙,如何就知是木匠吴良呢?”殊不知包公那日上庙验看时,地下捡了一物,却是个墨斗;又见那伽蓝神身后六指手的血印,因此想到木匠身上。
左右又将吴良带至公堂跪倒。只见包公把惊堂木一拍,一声断喝,说:“吴良,如今真赃实犯,还不实说么?”左右复又威吓,说:“快招!快招!”吴良着忙道:“太爷不必动怒,小人实招就是了。”案房书吏在一旁写供。吴良道:“小人原与庙内和尚交好。这和尚素来爱喝酒,小人也是酒鬼。因那天和尚请我喝酒,谁知他就醉了。我因劝他收个徒弟,以为将来的收缘结果。他便说:‘如今徒弟实在难收。就是将来收缘结果,我也不怕。这几年的工夫,我也积攒了有二十多两银子了。’他原是醉后无心的话。小人便问他:‘你这银子收藏在何处呢?若是丢了,岂不白费了这几年的工夫么?’他说:‘我这银子是再丢不了的,放的地方人人再也想不到的。,小人就问他:‘你到底搁在哪里呢?’他就说:‘咱们俩这样相好,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别人。’他方说出将银子放在伽蓝神脑袋以内。小人一时见财起意,又见他醉了,原要用斧子将他劈死了。回老爷,小人素来拿斧子劈木头惯了,从来未劈过人。乍乍儿的劈人,不想手就软了,头一斧于未劈中。偏遇和尚泼皮要夺我斧子。我如何肯让他,又将他按住,连劈几斧,他就死了。闹了两手血。因此上神桌,便将左手扶住神背,右手在神圣的脑袋内掏出银子,不意留下了个手印子。今被太爷神明断出,小人实实该死。”包公闻听所供是实,又将墨斗拿出,与他看了。吴良认了是自己之物,因抽斧子落在地下。包公叫他画供,上了刑具,收监。沈清无故遭屈,赏官银十两,释放。
刚要退堂,只听有击鼓喊冤之声。包公即着带进来。但见从角门进来二人,一个年纪二十多岁,一个有四十上下。来到堂上,二人跪倒。年轻的便道:“小人名叫匡必正。有一叔父开缎店,名叫匡天佑。只因小人叔父有一个珊瑚扇坠,重一两八钱,遗失三年未有下落。不想今日遇见此人,他腰间佩的正是此物。小人原要借过来看看,怕的是认错了。谁知他不但不借给看,开口就骂,还说小人讹他,扭住小人不放。太爷详察。”又只见那人道:“我姓吕名佩,今日狭路相逢,遇见这个后生,将我拦住,硬说我腰间佩的珊瑚坠子是他的。青天白日,竟敢拦路打抢。这后生实实可恶!求太爷与我判断。”包公闻听,便将珊瑚坠子要来一看,果然是真的,淡红,光润无比,便向匡必正道:“你方才说此坠重够多少?”匡必正道:“重一两八钱。倘若不对,或者东西一样的极有,小人再不敢讹人。”包公又问吕佩道:“你可知道此坠重够多少?”吕佩道:“此坠乃友人送的,并不晓得多少分两。”包公回头,叫包兴取戥子来。包兴答应,连忙取戥平了,果然重一两八钱。包公便向吕佩道:“此坠若按分两,是他说的不差,理应是他的。”吕佩着急,道:“嗳呀!大爷呀!此坠原是我的,好朋友送我的,又平什么分两呢?我是不敢撒谎的。”包公道:“既是你相好朋友送的,他叫什么名字?实说!”吕佩道:“我这朋友姓皮名熊,他是马贩头儿,人所共知。”包公猛然听“皮熊”二字,触动心事,吩咐将他二人带下去,立刻出签,传皮熊到案。包公暂且退堂,用了酒饭。
不多时,人来回话:“皮熊传到。”包公复又升堂:“带皮熊。”皮熊上堂跪倒,口称:“太爷在上,传小人有何事故?”包公道:“闻听你有珊瑚扇坠,可是有的?”皮熊道:“有的。那是三年前小人捡的。”包公道:“此坠你可送过人么?”皮熊道:“小人不知何人失落,如何敢送人呢?”包公便问:“此坠尚在何处?”皮熊道:“现在小人家中。”包公吩咐将皮熊带在一边,叫把吕佩带来。包公问道:“方才问过皮熊,他并未曾送你此坠,此坠如何到了你手?快说!”吕佩一时慌张,方说出是皮熊之妻柳氏给的。包公就知话内有因,连问道:“柳氏她如何给你此坠呢?实说!”吕佩便不言语。包公吩咐:“掌嘴!”两旁人役刚要上前,只见吕佩摇手,道:“老爷不必动怒,我说就是了。”便将与柳氏通奸,是柳氏私赠此坠的话,说了一遍。皮熊在旁听见他女人和人通奸,很觉不够瞧的。包公立刻将柳氏传到。谁知柳氏深恨丈夫在外宿好,不与自己一心一计,因此来到公堂,不用审问,便说出丈夫皮熊素与杨大成之妻毕氏通奸。“此坠从毕氏处携来,交与小妇人收了二三年。小妇人与吕佩相好,私自赠他的。”包公立刻出签,传毕氏到案。
正在审问之际,忽听得外面又有击鼓之声,暂将众人带在一旁,先带击鼓之人上堂。只见此人年有五旬,原来就是匡必正之叔匡天佑,因听见有人将他侄儿扭结到官,故此急急赶来,禀道:“只因三年前不记日子,托杨大成到缎店取缎子,将此坠做为执照。过了几日,小人到铺问时,并未见杨大成到铺,也未见此坠,因此小人到杨大成家内。谁知杨大成就是那日晚间死了,也不知此坠的下落,只得隐忍不言。不料小人侄儿今日看见此坠,被人告到太爷台前。惟求太爷明镜高悬,伸此冤枉!”说罢,磕下头去。
包公闻听,心下明白,叫天佑下去,即带皮熊、毕氏上堂,便问毕氏:“你丈夫是何病死的?”毕氏尚未答言,皮熊在旁答道:“是心疼病死的。”包公便将惊堂木一拍,喝声:“该死的狗才!她丈夫心疼病死的,你如何知道?明是因好谋命。快把怎生谋害杨大成致死情由,从实招来!”两旁一齐威吓:“招!招!招!”皮熊惊慌,说道:“小人与毕氏通奸是实,并无谋害杨大成之事。”包公闻听,说:“你这刁嘴的奴才!曾记得前在饭店之中,你要吃酒,神色慌张,举止失措,酒也未曾吃完。今日公堂之上,还敢支吾!左右,抬上刑来!”皮熊只吓得哑口无言,暗暗自思道:“这位太爷如此明察,别的谅也瞒不过他去,莫若实说,也免得皮肉受苦。”想罢,连连叩头,道:“太爷不必动怒,小人愿招。”包公道:“招来!”皮熊道:“只因小人与毕氏通奸,情投意合,惟恐杨大成知道,将我二人拆散。因此定计,将他灌醉,用刀杀死,暗用棺木盛殓,只说心疼暴病而死。彼时因见珊瑚坠,小人拿回家去,交付妻子收了。即此便是实情。”包公闻听,叫他画供。即将毕氏定厂凌迟,皮熊定了斩决,将吕佩责四十板释放,柳氏官卖,匡家叔侄将珊瑚坠领回无事。因此人人皆知包公断事如神,各处传扬,就传到了行侠尚义的一个老者耳内。
且说小沙窝内有一老者姓张行三,为人梗直,好行侠义,因此人都称他为“别古”。(与众不同谓之“别”,不合时宜谓之“古”。)原是打柴为生;皆因他有了年纪,挑不动柴草,众人就叫他看着过秤,得了利息大家平分。这也是他素日为人拿好儿换来的。
一日,闲暇无事,偶然想起:“三年前,东塔洼赵大欠我一担柴钱四百文,我若不要了,有点对不过众伙计们;他们不疑惑我使了,我自己居心实在的过意不去。今日无事,何不走走呢。”于是拄了竹杖,锁了房门,竟往东塔洼而来。
到了赵大门首,只见房舍焕然一新,不敢敲门,问了问邻右之人,方知赵大发财了,如今都称“赵大官人”了。老头子闻听,不由心中不悦,暗想道:“赵大这小子,长处掐,短处捏,那一种行为,连柴火钱都不想着还。他怎么配发财呢?”转到门口,便将竹杖敲门,口中道:“赵大,赵大。”只听里面答应道:“是谁,这未‘赵大’、‘赵二’的?”说话间,门已开了,张三看时,只见赵大衣冠鲜明,果然不是先前光景。赵大见是张三,连忙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张三哥。”张三道:“你先少合我论哥儿们。你欠我的柴火钱,也该给我了。”赵大闻听,道:“这有什么要紧。老弟老兄的,请到家里坐。”张三道:“我不去,我没带着钱。”赵大说:“这是什么话?”张三道:“正经话。我若有钱,肯找你来要帐吗?”正说着,只见里面走出一个妇人来,打扮的怪模怪样的,问道:“官人,你同谁说话呢?”张三一见,说:“好呀!赵大,你干这营生呢,怨的发财呢!”赵大道:“休得胡说,这是你弟妹小婶。”又向妇人道:“这不是外人,是张三哥到了。”妇人便上前万福。张三道:“恕我腰疼,不能还礼。”赵大说:“还是这等爱顽。还请里面坐罢。”张三只得随着进来,到了屋内,只见一路一路的盆子堆的不少。彼此让坐。赵大叫妇人倒茶。张三道:“我不喝茶。你也不用闹酸款,欠我的四百多钱总要还我的,不用闹这个软局子。”赵大说:“张三哥,你放心,我哪就短了你四百文呢。”说话间,赵大拿了四百钱递与张三。张三接来揣在怀内,站起身来,说道:“不是我爱小便宜,我上了年纪,夜来时常爱起夜。你把那小盆给我一个,就算折了欠我的零儿罢。从此两下开交,彼此不认得,却使得?”赵大道:“你这是何苦!这些盆子俱是挑出来的,没沙眼,拿一个就是了。”张三挑了一个趣黑的乌盆,挟在怀中,转身就走,也不告别,竟自出门去了。
这东塔洼离小沙窝也有三里之遥。张二满怀不平,正遇着深秋景况,夕阳在山之时,来到树林之中,耳内只听一阵阵秋风飒飒,败叶飘飘,猛然间滴溜溜一个旋风,只觉得汗毛眼里一冷。老头干将脖子一缩,腰儿一弓,刚说一个“好冷”,不防将怀中盆子掉在尘埃,在地下咕噜噜乱转,隐隐悲哀之声,说:“摔了我的腰了。”张三闻听,连连唾了两口,捡起盆子往前就走。有年纪之人如何跑的动,只听后面说道:“张伯伯,等我一等。”回头又不见人,自己怨恨,道:“如何白日就会有鬼?想是我不久于人世了。”一边想,一边走,好容易奔至草房,急忙放下盆子,撂了竹杖;开了锁儿,拿了竹杖,拾起盆子,进得屋来将门顶好,觉得困乏已极,自己说:“管他什么鬼不鬼的,且梦周公。”刚才说完,只听得悲悲切切,口呼:“伯怕,我死的好苦也!”张三闻听,道:“怎么的竟自把鬼关在屋里了?”别古秉性忠直,不怕鬼邪,便说道:“你说罢,我这里听着呢。”隐隐说道:“我姓刘名世昌,在苏州阊门外八宝乡居住。家有老母周氏,妻子王氏,还有三岁的孩子乳名百岁。本是缎行生理。只因乘驴回家,行李沉重,那日天晚,在赵大家借宿。不料他夫妻好狠,将我杀害,谋了资财,将我血肉和泥焚化。到如今闪了老母,抛却妻子,不能见面。九泉之下,冤魂不安,望求怕怕替我在包公前伸明此冤,报仇雪恨,就是冤魂在九泉之下,也感恩不尽。”说罢,放声痛哭。张三闻听他说的可怜,不由的动了他豪侠的心肠,全不畏惧,便呼道:“乌盆。”只听应道:“有呀,伯伯。”张三道:“虽则替你鸣冤,惟恐包公不能准状,你须跟我前去。”乌盆应道:“愿随伯伯前往。”张三见他应叫应声,不觉满心欢喜,道:“这去告状,不怕包公不信。言虽如此,我是上了年纪之人,记性平常,必须将他姓名住处记清背熟了方好。”于是从新背了一回,样样记明。
老头儿为人心热,一夜不曾合眼,不等天明,爬起来,挟了乌盆,拄起竹杖,锁了屋门,竟奔定远县而来。出得门时,冷风透体,寒气逼人,又在天亮之时。若非张三好心之人,谁肯冲寒冒冷,替人鸣冤。及至到了定远县,天气过早,尚未开门;只冻得他哆哆嗦嗦,找了个避风的所在,席地而坐。喘息多时,身上觉得和暖。老头儿又高兴起来了,将盆子扣在地下,用竹杖敲着盆底儿,唱起什不闲来了。刚唱一句“八月中秋月照台”,只听的一声响,门分两扇,大爷升堂。
张三忙拿起盆子,跑向前来喊“冤枉”。就有该值的回禀,立刻带进,包公座上问道:“有何冤枉?诉上来。”张三就把东塔洼赵大家讨帐,得了一个黑盆,遇见冤魂自述的话,说了一遍。“现有乌盆为证。”包公闻听,便不以此事为妄谈,就在座上唤道:“乌盆。”并不见答应。又连唤两声,也无影响,包公见别古年老昏愦,也不动怒,便叫左右撵去便了。,
张老出了衙门,口呼:“乌盆。”只听应道:“有呀,怕伯。”张老道:“你随我诉冤,你为何不进去呢?”乌盆说道:“只因门上门神拦阻,冤魂不敢进去,救怕伯替我说明。”张老闻听,又嚷“冤枉”。该值的出来,咳道:“你这老头子还不走!又嚷的是什么?”张老道:“求爷们替我回复一声:‘乌盆有门神拦阻,不敢进见。’”该值的无奈,只得替他回禀;包公闻听,提笔写字一张,叫该值的拿去门前焚化,仍将老头子带进来,再讯二次。张老抱着盆子,上了公堂,将盆子放在当地,他跪在一旁。包公问道:“此次叫他可应了?”张老说:“是。”包公吩咐:“左右,尔等听着。”两边人役应声,洗耳静听。只见包公座上问道:“乌盆。”不见答应。包公不由动怒,将惊堂木一拍:“我骂你这狗才!本县念你年老之人,方才不加责于你,如今还敢如此。本县也是你愚弄的吗?”用手抽签,吩咐打责了十板,以戒下次。两旁不容分说,将张老打了十板。闹得老头儿毗牙咧嘴,一拐一拐的,挟了乌盆,拿了竹杖,出衙去了。
转过影壁,便将乌盆一扔,只听得嗳呀一声,说:“碰了我脚面了!”张老道:“奇怪!你为何又不进去呢?”乌盆道:“只困我赤身露体,难见星主。没奈何,再求伯伯替我申诉明白。”张老道:“我已然为你挨了十大板,如今再去,我这两条腿不用长着咧。”乌盆又苦苦哀求。张老是个心软的人,只得拿起盆子。他却又不敢伸冤,只得从角门溜溜秋秋往里便走。只见那边来了一个厨子,一眼看见,便叫:“胡头儿,胡头儿,那老头儿又来了。”胡头正在班房谈论此事说笑,忽听老头子又来了,连忙跑出来要拉。张老却有主意,就势坐在地下,叫起屈来了。
包公那里也听见了,吩咐带上来,问道:“你这老头子为何又来?难道不怕打么?”张老叩头道:“方才小人出去又问乌盆,他说赤身露体,不敢见星主之面。恳求太爷赏件衣服遮盖遮盖,他才敢进来。”包公闻听,叫包兴拿件衣服与他。包兴连忙拿了一件夹袄,交与张老。张老拿着衣服出来,该值的说:“跟着他,看他是拐子!”只见他将盆子包好,拿起来,不放心,又叫着:“乌盆,随我进来。”只听应道:“有呀,伯伯,我在这里。”张老闻听他答应,这一回留上心了,便不住叫着进来。到了公堂,仍将乌盆放在当中,自己在一旁跪倒。包公又吩咐两边仔细听着,两边答应“是”。此所谓上命差遣,概不由己。有说老头子有了病了的,有说大爷好性儿的,也有暗笑的。连包兴在旁也不由的暗笑:“老爷今日叫疯于磨住了。”只见包公座上呼唤:“乌盆。”不想衣内答应说:“有呀,星主。”众人无不诧异。只见张老听见乌盆答应了,他便忽的跳将起来,恨不能要上公案桌子。两旁众人叱喝,他才复又跪下。包公细细问了张老。张老仿佛背书的一般:他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他家有何人,作何生理,怎么遇害,是准害的,滔滔不断说了一回,清清楚楚。两旁听的无不叹息。包公听罢,吩咐包兴取十两银子来,赏了张老,叫他回去听传。别古千恩万谢地去了。
包公立刻吩咐书吏办文一角,行到苏州,调取尸亲前来结案。即行出签,拿赵大夫妇,登时拿到,严加讯问,并无口供。包公沉吟半晌,便吩咐:“赵大带下去,不准见刁氏。”即传刁氏上堂。包公说:“你丈夫供称陷害刘世昌,全是你的主意。”刁氏闻听,恼恨丈夫,便说出赵大用绳子勒死的,并言现有未用完的银两。即行画招,押了手印。立刻派人将赃银起来。复又带上赵大,叫他女人质对。谁知这厮好狠,横了心再也不招,言银子是积攒的。包公一时动怒,请了大刑,用夹棍套了两腿,问时仍然不招。包公一声断喝,说了一个“收”字。不想赵大不禁夹,就呜呼哀哉了。包公见赵大一死,只得叫人搭下去,立刻办详,禀了本府,转又行文上去,至京启奏去了。
此时尸亲已到。包公将未用完的银子,俱叫他婆媳领取讫;并将赵大家私奉官折变,以为婆媳养赡。婆媳感念张老替他鸣冤之恩,愿带到苏州养老送终。张老也因受了冤魂嘱托,亦愿照看嫡居孤儿。因此商量停当,一同起身往苏州去了。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分晓。
——
讹——讹诈。
戥子——也作“等子”,一种称量金银、药品等的小秤。
戥平——平:旧指一种衡量的标准。
阎——音chang。
昏愦——今写作“昏馈”,眼花耳聋,比喻头脑糊涂,不明是非。
第六回罢官职逢义士高僧应龙图审冤魂怨鬼
且说包公断明了乌盆,虽然远近闻名,这位老爷正直无私,断事如神,未免犯了上司之嫉,又有赵大刑毙,故此文书到时,包公例应革职。包公接到文书,将一切事宜交代署印之人,自己住庙。李保看此光景,竟将银两包袱收拾收拾,逃之夭夭了。
包公临行,百姓遮道哭送。包公劝勉了一番,方才乘马,带着包兴,出了定远县,竟不知投奔何处才好。包公在马上自己叹息,暗里思量道:“我包某命运如此淹蹇,自幼受了多少的颠险,好容易蒙兄嫂怜爱,聘请恩师,教诲我一举成名。不想妄动刑具,致毙人命。虽是他罪应如此,究竟是粗心浮躁,以至落了个革职,至死也无颜回家。无处投奔,莫若仍奔京师,再作计较。”只顾马上嗟叹。包兴跟随,明知老爷为难,又不敢问。信马由缰,来至一座山下,虽不是峻岭高峰,也觉得凶恶。正在观看之际,只听一棒锣响,出来了无数的唆兵,当中一个矮胖黑汉,赤着半边身的胳膊,雄赳赳,气昂昂,不容分说,将主仆二人拿下捆了,送上山去。谁知山中尚有三个大王,见缚了二人前来,吩咐绑在两边柱子上,等四大王到来,再行发落。不一时,只见四大王慌慌张张,喘吁吁跑了来,嚷道:“不好了!山下遇见一人好本领,强小弟十倍,才一交手,我便倒了。幸亏跑得快,不然吃大亏了,哪位哥哥去会会他?”只见大大王说:“二弟,待劣兄前往。”二大王说:“小弟奉陪。”于是二人下山,见一人气昂昂在山坡站立。大大王近前一看,不觉哈哈大笑,道:“原来是兄长,请到山中叙话。”
你道此山何名?名叫土龙岗,原是山贼窝居之所。原来张龙、赵虎误投庞府,见他是权奸之门,不肯逗留,偶过此山,将山贼杀走,他二人便作了寨主。后因王朝、马汉科考武场,亦被庞大师逐出,愤恨回家,路过此山,张、赵两个即请到寨,结为兄弟。王朝居长,马汉第二,张龙第三,赵虎第四。王、马、张、赵四人已表明来历。
且说马汉同定那人来至山中,走上大厅,见两旁柱上绑定二人,走近一看,不觉失声道:“暖呀!县尊为何在此?”包公睁眼看时,说道:“莫不是恩公展义士么?”王朝闻听,连忙上前解开,立刻让至厅上,坐定了。展爷问及,包公一一说了。大家俱各叹息。展爷又叫王、马、张、赵给包公陪了罪,分宾主坐下。立时摆酒,彼此谈心,甚是投机。包公问道:“我看四位俱是豪杰,为何作这勾当?”王朝道:“我等皆为功名未遂,亦不过暂借此安身,不得已而为之。”展爷道:“我看众弟兄皆是异姓骨肉。今日恰逢包公在此,虽则目下革职,将来朝廷必要擢用。那时众位兄弟何不设法弃暗投明,与国出力,岂不是好?”王朝道:“我等久有此心。老爷倘蒙朝廷擢用,我等俱愿效力。”包公只得答应:“岂敢,岂敢。”大家饮至四更方散。
至次日,包公与展爷告辞。四人款留不住,只得送下山来。王朝素与展爷相好,又远送几里。包公与展爷恋恋不舍,无奈分别而去。
单言包公主仆乘马竟奔京师。一日,来至大相国寺门前,包公头晕眼花,竟从马上栽将下来。包兴一见,连忙下马看时,只见包公二目双合,牙关紧闭,人事不知。包兴叫着不应,放声大哭。惊动庙中方丈,乃得道高僧,俗家复姓诸葛名遂,法号了然,学问渊深,以至医卜星相,无一不精,闻得庙外人声,来到山门以外,近前诊了脉息,说:“无妨,无妨。”又问了方才如何落马的光景,包兴告诉明白。了然便叫僧众帮扶抬到方丈东间,急忙开方抓药。包兴精心用意煎好。吃不多时,至二鼓天气,只听包公哎呀一声,睁开二目,见灯光明亮,包兴站在一旁,那边椅子上坐着个僧人。包公便问:“此是何处?”包兴便将老爷昏过多时,亏这位师傅慈悲用药救活的话,说了一回,包公刚要挣扎起来致谢,和尚过来按住,道:“不可劳动,须静静安心养神。”
过了几日,包公转动如常,才致谢和尚。以至饮食用药调理,俱已知是和尚的,心中不胜感激。了然细看包公气色,心下明白,便问了年命,细算有百日之难,过了日子就好了,自有机缘,便留住包公在庙内居住。于是将包公改作道人打扮,每日里与了然不是下棋,便是吟诗,彼此爱慕。将过了三个月。一日,了然求包公写“冬季唪经祝国裕民:八字,叫僧人在山门两边粘贴。包公无事,同了然出来,一旁观看。只见那壁厢来了一个厨子,手提菜筐,走至庙前,不住将包公上下打量,瞧了又瞧,看了又看,直瞅着包公进了庙,他才飞也似地跑了,包公却不在意,回庙去了。
你道此人是谁?他乃丞相府王芑的买办厨子。只因王老大人面奉御旨,赐图像一张,乃圣上梦中所见,醒来时宛然在目,御笔亲画了形像,特派王老大人暗暗密访此人。丞相遵旨回府,又叫妙手丹青照样画了几张,吩咐虞侯、伴当、执事人员各处留神,细细访查。不想这日买办从大相国寺经过,恰遇包公,急忙跑回相府,找着该值的虞侯,便将此事,说了一遍。虞侯闻听,不能深信,亦不敢就回,即同买办厨子暗到庙中,闲游的一般,各处瞻仰。后来看到方丈,果见有一道人与老僧下棋,细看相貌正是龙图之人,心中不胜惊骇,急忙赶回相府,禀知相爷。
王大人闻听,立刻传轿到大相国寺拈香。一是王大人奉旨所差之事,不敢耽延;二是老大人为国求贤,一番苦心。不多时,来到庙内。小沙弥闻听,急忙跑至方丈室内,报与老和尚知道。只见了然与包公对弈,全然不理。倒是包公说道:“吾师也当迎接。”了然道:“老僧不走权贵之门,迎他则甚?”包公道:“虽然如此,他乃是个忠臣,就是迎他,也不至于沾碍老师。”了然闻听,方起身道:“他此来与我无沾碍,恐与足下有些爪葛。”说罢,迎出去了。
接至掸堂,分宾主坐了。献茶已毕,便问了然:“此庙有多少僧众?多少道人?老夫有一心愿,愿施僧鞋僧袜,每人各一双,须当面领去。”了然明白,即吩咐僧道领取,一一看过,并无此人。王大人问道:“完了么?你庙中还有人没有?”了然叹道:“有是还有一人,只是他未必肯要大人这一双鞋袜。如要见这人,大概还须大人以礼相见。”王丞相闻听,忙道:“就烦长老引见引见何如?”了然答应,领至方丈。包公隔窗一看,也不能回避了,只得上前一揖,道:“废员参见了。”王大人举目细看形容,与圣上御笔画的龙图分毫不差,不觉大惊,连忙让坐,问道:“足下何人?”包公便道:“废员包拯,曾任定远县。”因断乌盆革职的话,说了一遍。王大人见包公说话梗直,忠正严肃,不觉满心欢喜,立刻备马,请包公随至相府。进了相府,大家看大人轿后一个道士,不知什么缘故。当下留在书房安歇。
次日早朝,仍将包公换了县令服色,先在朝房伺候。净鞭三下,天子升殿。王芑出班奏明仁宗。天子大喜:“立刻宣召见朕。”包公步上金阶跪倒,三呼已毕。王子闪龙目一看,果是梦中所见之人,满心欢喜,便间为何罢职。包公便将断乌盆将人犯刑毙身死情由,毫无遮饰,一一奏明。王芑在班中着急,恐圣上见怪。谁知天子不但不怪,反喜道:“卿家既能断乌盆负屈之冤魂,必能镇皇宫作祟之邪。今因玉宸宫内每夕有怨鬼哀啼,甚属不净,不知是何妖邪,特派卿前往镇压一番。”即着王芑在内阁听候。钦派太监总管杨忠带领包公,至玉宸宫镇压。
这杨忠素来好武,胆量甚好,因此人皆称他为“杨大胆”。奉旨赐他宝剑一口,每夜在内巡逻。今日领包公进内。他哪里瞧得起包公呢,先问了姓,后又问了名,一路称为老黑,又叫老包。来到昭德门,说道:“进了此门,就是内廷了。想不到你七品前程如此造化!今日对了圣心,派你入宫,将来回家到乡里说古去罢。是不是?老黑呀!怎么我合你说话,你怎么不响呢?”包公无奈,答道:“公公说的是。”杨忠又道:“你别合我闹这个整脸儿。我是好顽好乐的。这就是你,别人还巴结不上呢。”说着话,进了凤右门,只见有多少内侍垂手侍立。内中有一个头领,上前执手,道:“老爷今日有何贵干?”杨忠说:“辛苦,辛苦!咱家奉旨带领此位包先生前到玉宸宫镇邪。此乃奉旨官差。我们完差之时,不定三更五更回来,可就不照门了,省得又劳动你们。请罢,请罢!”说罢,同了包公,竟奔玉宸宫。只见金碧交辉,光华烂漫,到了此地,不觉肃然起敬。连杨忠爱说爱笑,到了此地,也就哑口无言了。
来至殿门,杨忠止步,,悄向包公道:“你是钦奉谕旨,理应进殿除邪。我就在这门槛上照看便了。”包公闻听,轻移慢步,侧身而入,来至殿内,内正中设立宝座,连忙朝上行了三跪九叩之礼,又见旁边设立座位,包公躬身入座。杨忠见犃耍南掳底耘宸溃骸扒撇坏眯⌒」俣棺云闹瘛!庇旨缍跃敢话悖俗裱裕坎煌南鹿矍疲碛幸环萑荒逊傅纳裆痪醯陌蛋悼浣钡溃骸肮植坏檬ド霞怂不赌亍!闭谒枷胫剩痪醯内勐ヂ┫隆C腿患涮暮艉舴缦欤钪揖醯拿⒔允ζ鹕恚殖副#晕枰换亍K2涣思嘎芬讶黄V坏霉槿氲钅冢衿严巢阶诿偶髯由稀0谧希挥傻冒蛋捣⑿Α*
杨忠正自发怔,只见丹墀以下起了一个旋风,滴溜溜在竹丛里团团乱转,又隐隐的听得风中带着悲泣之声。包公闪目观瞧,只见灯光忽暗,杨忠在外扑倒;片刻工夫,见他复起,袅袅婷婷,走进殿来,万福跪下。此时灯光复又明亮。包公以为杨忠戏耍,便以假作真,开言问道:“你今此来,有何冤枉,诉上来。”只听杨忠娇滴滴声音,哭诉道:“奴婢寇珠原是金华宫承御,只因救主遭屈,含冤地府,于今廿载,专等星主来临,完结此案。”便将当初定计陷害的原委,哭诉了一遍。“因李娘娘不日难满,故特来泄机由。星主细细搜查,以报前冤,千万不可泄漏。”包公闻听点头,道:“既有如此沉冤,包某必要搜查,但你必须隐形藏迹,恐惊主驾,获罪不浅。”冤魂说道:“谨遵星主台命。”叩头站起,转身出去,仍坐在门槛子上。
不多时,只见杨忠张牙欠嘴,仿佛睡醒的一般,瞧见包公仍在那边端坐,不由悄悄地道:“老黑,你没见什么动静,咱家怎生回复圣旨?”包公道:“鬼已审明,只是你贪睡不醒,叫我在此呆等。”杨忠闻听诧异,道:“什么鬼?”包公道:“女鬼。”杨忠道:“女鬼是谁?”包公道:“名叫寇珠。”杨忠闻听,只吓得惊异不止,暗自思道:“寇珠之事算来将近二十年之久,他竟如何知道?”连忙陪笑,道:“寇珠她为什么事在此作祟呢?”包公道:“你是奉旨,同我进宫除邪,谁知你贪睡。我已将鬼审明,只好明日见了圣上,我奏我的。你说你的便了。”杨忠闻听,不由着急,道:“嗳呀!包……包先生,包老爷,我的亲亲的包……包大哥,你这不把我毁透了吗?可是你说的,圣上命我同你进宫;归齐我不知道,睡着了,这是什么差使眼儿呢?怎的了!可见你老人家就不疼人了。过后就真没有用我们的地方了?瞧你老爷们这个劲儿,立刻给我个眼里插棒槌,也要我们搁得住呀!好包先生,你告诉我,我明日送你个小巴狗儿,这么短的小嘴儿。”包公见他央求可怜,方告诉他道:“明日见了圣上,就说:‘审明了女鬼,系金华宫承御寇珠含冤负屈,来求超度她的冤魂。臣等业已相许,以后再不作祟。’”杨忠听毕,记在心头,并谢了包公,如敬神的一般,他也不敢言语亵渎了。
出厂宸宫,来至内阁,见了丞相王芑,将审明的情由,细述明白。少时圣上临朝,包公合杨忠一一奏明,只说冤魂求超度,却不提别的。圣上大悦,愈信乌盆之案,即升用开封府府尹、阴阳学士,包公谢恩。加封“阴阳”二字,从此人传包公善于审鬼。白日断阳,夜间断阴,一时哄传遍了。
包公先拜了丞相王芑,爱慕非常;后谢了了然,又至开封府上任,每日查办事件。便差包兴回家送信,并具禀替宁老夫子请安;又至隐逸村投递书信,一来报喜,二来求婚毕姻。包兴奉命,即日起身,先往包村去了。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注释:
淹蹇——极其不顺利。
擢用——提升任用。
芑——音qi(第三声)。
沙弥——指初出家的年轻的和尚。
墀——台阶上面的空地。
第七回得古今盆完婚淑女收公孙策密访奸人
且说包兴奉了包公之命寄信回家,后又到隐逸村。这日包兴回来,叩见包公,呈上书信,言:“太老爷太夫人甚是康健,听见老爷得了府尹,欢喜非常,赏了小人五十两银子。小人又见太老爷太夫人,欢喜自不必说,也赏了小人三十两银子。惟有大夫人给小人带了个薄薄儿包袱,嘱咐小人好好收藏,到京时交付老爷。小人接在手中,虽然有些分两,不知是何物件,惟恐路上磕碰。还是大夫人见小人为难,方才说明此包内是一面古镜,原是老爷井中捡的。因此镜光芒生亮,大夫人挂在屋内。有一日,二夫人使唤的秋香走至大夫人门前滑了一叫一声,回头跑在二夫人屋内,冷不防按住二夫人将右眼挖出;从此疯癫,至今锁禁,犹如活鬼一般。二夫人死去两三番,现在延医调治,尚未痊愈。小人见二老爷,他无精打彩的,也赏了小人二两银子。”说着话,将包袱呈上。包公也不开看,吩咐好好收讫。包兴又回道:“小人又见宁师老爷看了书信,十分欢喜,说叫老爷好好办事,尽忠报国,还教导了小人好些好话。小人在家住了一天,即到隐逸村报喜投书。李大人大喜,满口应承,随后便送小姐前来就亲。赏了小人一个元宝、两匹尺头,并回书一封。”即将信呈上。包公接书看毕,原来是张氏夫人同着小姐,于月内便可来京。立刻吩咐预备住处,仍然派人前去迎接。便叫包兴暂且歇息,次日再商量办喜事一节。
不多几日,果然张氏夫人带领小姐俱各到了。一切定日迎娶事务,俱是包兴尽心备办妥当。到了吉期,也有多少官员前来贺喜,不必细表。
包公自毕姻后,见李氏小姐幽闲贞静,体态端庄,诚不失大家闺范,满心欢喜。而且妆奁中有一宝物,名曰“古今盆”,上有阴阳二孔,堪称希世奇珍。包公却不介意。过了三朝满月,张氏夫人别女回家,临行又将自己得用的一个小厮名唤李才,留下服侍包公,与包兴同为内小厮心腹。
一日,放告坐堂,见有个乡民年纪约有五旬上下,口称“冤枉”,立刻带至堂上。包公问道:“你姓甚名谁?有何冤枉?诉上来。”那人向上叩头,道:“小人姓张名致仁,在七里村居住。有一族弟名叫张有道,以货郎为主,相离小人不过数里之遥。有一天,小人到族弟家中探望,谁知三日前竟自死了!问我小婶刘氏是何病症?为何连信也不送呢?刘氏回答是心疼病死的,因家中无人,故此未能送信。小人因有道死的不明,在祥符县申诉情由,情愿开棺检验。县太爷准了小人状子。及至开棺检验,谁知并无伤痕。刘氏她就放起刁来,说了许多诬赖的话。县太爷将小人责了二十大板,讨保回家。越想此事,实实张有道死的不明。无奈何投到大老爷台前,求青天与小人作主。”说罢,眼泪汪汪,匍匐在地。包公便问道:“你兄弟素来有病么?”张致仁说:“井无疾病。”包公又问道:“你几时没见张有道?”致仁道:“素来弟兄和睦,小人常到他家,他也常来小人家。五日前尚在小人家中。小人因他五六天没来,因此小人找到他家,谁知三日前竟自死了。”包公闻听,想到五日前尚在他家,他第六天去探望,又是三日前死的,其中相隔一两天,必有缘故。包公想罢,准了状词,立刻出签,传刘氏到案。暂且退了堂,来至书房,细看呈于,好生纳闷。包兴与李才旁边侍立。忽听外边有脚步声响。包兴连忙迎出,却是外班,手持书信一“封,说:“外面有一儒流求见。此书乃了然和尚的。”包兴闻听,接过书信,进内回明,呈上书信。包公是极敬了然和尚的,急忙将书拆阅,原来是封荐函,言此人学问品行都好。包公看罢,即命包兴去请。
包兴出来看时,只见那人穿戴的衣冠,全是包公在庙时换下衣服,又肥又长,肋里肋遢的,并且帽子上面还捏着招儿。包兴看罢,知是当初老爷的衣服,必是了然和尚与他穿戴的,也不说明,便向那人说道:“我家老爷有请。”只见那人斯斯文文,随着包兴进来。到了书房,包兴掀帘。只见包公立起身来,那犎讼蚯耙灰荆鹆艘灰荆米0阄剩骸跋壬笮眨俊蹦侨舜鸬溃骸巴砩葱展锩撸蚓美С∥荩怕渌锷剑柿髀湓诖笙喙隆6喑辛巳混τ糯鼐呤樾徘袄矗砝瞎嫱魄槭章肌!卑僦苟讼辏杂锩魑治柿诵┦榧涔剩源鹑缌鳎试ú故歉霾坏玫诘牟抛印0笙病*
正谈之间,只见外班享道:“刘氏现已传到。”包公吩咐伺候,便叫李才陪侍公孙先生,自己带了包兴,立刻升堂,入了公座,便叫:“带刘氏。”应役之人接声喊道:“带刘氏!带刘氏!”只见从外角门进来一个妇人,年纪不过二十多岁,面上也无俱色,口中尚自言自语,说道:“好端端的人,死了叫他翻尸倒骨的,不知前生作了什么孽了!如今又把我传到这里来,难道还生出什么巧招儿来吗?”一边说,一边上堂,也不东瞧西看,她便袅袅婷婷朝上跪倒,是一个久惯打官司的样儿。包公便问道:“你就是张刘氏么?”妇人答道:“小妇人刘氏,嫁与货郎张有道为妻。”包公又问道:“你丈夫是什么病死的?”刘氏道:“那一天晚上,我丈夫回家,吃了晚饭,一更之后便睡了。到了二更多天,忽然说心里怪疼的。小妇人吓得了不得,急忙起来。便嚷疼得利害,谁知不多一会就死了。害的小妇人好不苦也!”说罢,泪流满面。包公把惊堂木一拍,喝道:“你丈夫到底是什么病死的?讲来!”站堂喝道:“快讲!”刘氏向前跪爬半步,说道:“老爷,我丈夫实是害心疼病死的,小妇人焉敢撒谎。”包公喝道:“既是害病死的,你为何不给他哥哥张致仁送信?实对你说,现在张致仁在本府堂前已经首告。实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刘氏道:“不给张致仁送信,一则小妇人烦不出人来,二则也不敢给他送信。”包公闻听,道:“这是为何?”刘氏道:“因小妇人丈夫在日,他时常到小妇人家中,每每见无人,他言来语去,小妇人总不理他。就是前次他到小妇人家内,小妇人告诉他兄弟已死,不但不哭,反倒向小妇人胡说八道,连小妇人如今直学不出口来。当时被小妇人连嚷带骂,他才走了。谁知他恼羞成怒,在县告了,说他兄弟死的不明,要开棺检验。后来大爷到底检验了,并无伤痕,才将他打了二十板。不想他不肯歇心,如今又告到老爷台前,可怜小妇人丈夫死后,受如此罪孽,小妇人又担如此丑名,实实冤枉!恳求老青天与小妇人作主啊!”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
包公见她口似悬河,牙如利剑,说的有情有理,暗自思道:“此妇听她言语,必非善良。若与张致仁质对,我看他那诚朴老实形景,必要输与妇人口角之下。须得查访实在情形,妇人方能服输。”想罢,向刘氏说道:“如此说来,你竟是无故被人诬赖了。张致仁着实可恶。我自有道理,你且下去,三日后听传罢了。”刘氏叩头下去,似有得色。包公更觉生疑。
退堂之后,来到书房,便将口供呈词与公孙策观看。公孙策看毕,躬身说道:“据晚生看此口供,张致仁疑的不差。只是刘氏言语狡猾,必须探访明白,方能折服妇人。”不料包公心中所思主见,公孙策一言道破,不觉欢喜,道:“似如此之奈何?”公孙策正欲作进见之礼,连忙立起身来,道:“待晚生改扮行装,暗里访查访查,如有机缘,再来禀复。”包公闻听,道:“如此说,有劳先生了。”叫包兴:“将先生盘川并要何物件,急忙预备,不可误了。”包兴答应,跟随公孙策来至书房,公孙策告诉明白,包兴连忙办理去了。不多时,俱各齐备。原来一个小小药箱儿,一个招牌,还有道衣丝绦鞋袜等物。公孙策通身换了,背起药箱,连忙从角门暗暗溜出,到七里村查访。
谁知乘兴而来,败兴而返,闹了一天并无机缘可寻。看看天晚,又觉得腹中饥饿,只得急忙且回开封府再做道理。不料忙不择路,原是往北,他却往东南岔下去了。多走数里之遥,好容易奔至镇店,问时知是榆林镇,找了兴隆店投宿,又乏又饿。正要打算吃饭,只见来了一群人,数匹马,内中有一黑矮之人,高声嚷道:“凭他是谁,快快与我腾出!若要惹恼了你老爷的性儿,连你这店俱各给你拆了。”旁有一人说道:“四弟不可,凡事有个先来后到,就是叫人家腾挪也要好说,不可如此的罗唣。”又向店主人道:“东人,你去说说看。皆因我们人多,两下住着不便,奉托!奉托!”店东元奈,走到上房,向公孙策说道:“先生没有什么说的,你老将就将就我们!说不得屈尊你老,在东间居住,把外间这两间让给我们罢!”说罢,深深一揖。公孙策道:“来时原不要住上房,是你们小二再三说,我才住此房内。如今来的客既是人多,我情愿将三间满让。店东给我个单房我住就是了。皆是行路,纵有大厦千间,不过占七尺眠,何必为此吵闹呢。”正说之间,只见进来了黑凛凛一条大汉,满面笑容,道:“使不得!使不得!老先生请自尊便罢。这外边两间承情让与我等,足已够了。我等从人俱叫他们下房居住,再不敢劳动了。”公孙策再三谦逊,那大汉只是不肯,只得挪在东间去了。
那大汉叫从人搬下行李,揭下鞍辔,俱各安放妥协。又见上人却是四个,其余五六个俱是从人,要净面水,唤开水壶,吵嚷个不了。又见黑矮之人先自呼酒要菜。店小二一阵好忙,闹的公孙策竟喝了一壶空酒,菜总没来,又不敢催。忽听黑矮人说道:“我不怕别的,明日到了开封府,恐他记念前仇,不肯收录,那却如何是好?”又听黑脸大汉道:“四弟放心,我看包公决不是那样之人。”公孙策听至此处,不由站起身来,出了东间,对着四人举手,道:“四位原是上开封的,小弟不才,愿作引进之人。”四人听了,连忙站起身来。仍是那大汉说道:“足下何人?请过来坐,方好讲话。”公孙策又谦逊再三,方才坐下。各通姓名。
原来这四人正是土龙岗的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四条好汉。听说包公作了府尹,当初原有弃暗投明之言,故将山上喽罗粮草金银俱各分散,只带了得用伴当五六人,前来开封府投效,以全信行。他们又问公孙策,公孙策答道:“小可现在开封府。因目下有件疑案,故此私行暗暗查访。不想在此得遇四位,实实三生有幸了。”彼此谈论多时,真是文武各尽其妙。大家欢喜非常。惟独赵四爷粗俗,却有酒量颇豪。王朝恐怕他酒后失言,叫外人听之不雅,只得速速要饭。大家吃毕,闲谈饮茶。天到二更以后,大家商议,今晚安歇后,明日可早早起来,还行路呢。这正是只因清正声名远,致使英雄跋涉来。
未审明日玉、马、张、赵投奔开封府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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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肋里肋遢——(衣服)不整洁,不利落。
罗嗅——吵闹寻事。
伴当——旧时指跟随着做伴的仆人或伙伴。
第八回救义仆除凶铁仙观访疑案得线七里村
且说四爷赵虎因多贪了几杯酒,大家闲谈,他连一句也插不上,一旁前仰后合,不觉的瞌睡起来。困因酒后,酒因困魔,后来索性放倒头,酣睡如雷,因打呼,方把大家提醒。王朝说:“只顾说话儿,天已三更多了,先生也乏了,请安歇罢。”大家方才睡下。谁知赵四爷心内惦着上开封府,睡的容易,醒的剪绝。外边天气不过四鼓之半,他便一咕噜身爬起来,乱嚷道:“天亮了!快些起来赶路!”又叫从人备马捎行李,把大家吵醒。谁知公孙策心中有事尚未睡着,也只得随大家起来。只见大爷将从人留下一个,腾出一匹马叫公孙策乘坐。叫那人将药箱儿招牌,“俟天亮时背至开封府,不可违误。”吩咐已毕,叫店小二开了门,大家乘马,趁着月色,迤俪而行。天气尚未五更。正走之间,过了一带林子,却是一座庙字。猛见墙角边人影一晃。再细看时,却是一个女子,身穿红衣,到了庙门捱身而入。大家看的明白,口称“奇怪”。张龙说:“深夜之间,女子入庙,必非好事。天气尚早,咱们何不到庙看看吗?”马汉说:“半夜三更,无故敲打山门,见了僧人怎么说呢?”王朝说道:“不妨,就说贪赶路程,口渴得很,讨杯茶吃,有何不可。”公孙策道:“既如此,就将马匹行李叫从人在树林等候,省得僧人见了兵刃生疑。”大家闻听,齐说:“有理,有理。”于是大家下马,叫从人在树林看守。从人答应。五位老爷迈步竟奔山门而来。
到了庙门,趁着月光,看的明白,匾上大书“铁仙观”。公孙策道:“那女子捱身而入,未听见她插门,如何是关着呢?”赵虎上前,抡起拳头,在山门上就瞠、瞠、瞠的三拳,口中嚷道:“道爷开门来!”口中嚷着,随手又是三拳,险些儿把山门砸掉。只听里面道:“是谁?是谁?半夜三更怎么说!”只听哗拉一一声,山门开处,见个道人。公孙策连忙上前施礼,道:“道爷,多有惊动了。我们一行人贪赶路程,口渴舌于,俗借宝刹歇息歇息,讨杯茶吃,自有香资奉上,望祈方便。”那道人闻听,便道:“等我禀明白了院长,再来相请。”正说之间,只见走出一个浓眉大眼、膀阔腰粗、怪肉横生的道士来,说道:“既是众位要吃茶,何妨请进来。”王朝等闻听,一拥而入,来至大殿,只见灯烛辉煌。彼此逊坐。见道人凶恶非常,并且酒气喷人,已知是不良之辈。
张龙、赵虎二人悄地出来寻那女子,来到后面,并无踪迹。又到一后院,只见一口大钟,并无别物。行至钟边,只听有人呻吟之声。赵虎说:“在这里呢。”张龙说:“贤弟,你去掀钟,我拉人。”赵虎挽挽袖子,单手抓住钟上铁爪,用力向上一掀。张龙说:“贤弟吃住劲,不可松手!等我把住底口。”往上一挺,就把钟内之人露将出来。赵爷将手一松,仍将钟扣在那边,仔细看此人时,却不是女子,是个老者,捆做一堆,口内塞着棉花,急忙掏出,松了捆绑。那老者干呕做一团,定了定神,方才说:“嗳哟!苦死我也!”张龙便问:“你是何人?因何被他们扣在钟下?”那老头儿道:“小人名唤田忠,乃陈州人氏。只因庞太师之子安乐侯庞昱奉旨前往赈济,不想庞昱到了那里,并不放赈,在彼盖造花园,抢掠民间女子。我主人田起元,主母金氏玉仙因婆婆染病,在庙里许下愿心。老太太病好,主母上庙还愿,不意被庞昱窥见,硬行抢去。又将我主人送县监禁。老太太一闻此信时,生生吓死。是我将老主母埋葬已毕。想此事一家被害,非上京控告不可。因此贪赶路程,过了宿头,于四更后投至此庙,原为歇息。谁知道人见我行李沉重,欲害小人。正在动手之时,忽听众位爷们敲门,便将小人扣在钟下,险些儿伤了性命。”
正在说话间,只见那边有一道人探头缩脑。赵四爷急忙赶上,兜的一脚,踢翻在地,将拳向面上一晃:“你嚷,我就是一拳!”那贼道看见柳斗大的皮锤,哪里还有魂咧,赵四爷便将他按住在钟边。
不想这前边凶道名唤萧道智,在殿上张罗烹茶,不见了张、赵二人,叫道人去请也不见回来,便知事有不妥,悄悄的退出殿来,到了自己屋内,将长衣甩去,手提一把明亮亮的朴刀,竟奔后院而来。恰入后门,就瞧见老者已放,赵虎按着道人,不由心头火起,手举朴刀,扑向张龙。张爷手急眼快,斜刺里就是一腿。道人将将躲过,一刀照定张龙面门削来。张爷手无寸铁,全仗步法巧妙,身体灵便,一低头将刀躲过,顺手就是一掌。恶道惟恐是暗器,急待侧身时,张爷下边又是一扫堂腿。好恶道!金丝绕腕势躲过,回手反背又是一刀。究竟有兵刃的气壮,无家伙的胆虚,张龙支持了几个照面,看看不敌。
正在危急之际,只见王朝、马汉二人见张龙受敌,王朝赶近前来,虚晃一掌,左腿飞起,直奔胁下。恶道闪身时,马汉后边又是一拳,打在背后。恶道往后一扑,急转身,摔手就是一刀,亏得马汉眼快,歪身一闪,刚然躲过,恶道倒垂势又奔了王朝而来。三个人赤着手,刚刚敌的住——就是防他的刀便了。王朝见恶道奔了自己,他便推月势等刀临切近,将身一撤。恶道把身使空,身往旁边一闪,后面张龙照腰就是一脚。恶道觉得后面有人,趁着月影也不回头,伏身将脚往后一蹬。张龙脚刚落地,恰被恶道在迎面骨上蹬了一脚,力大势猛,身子站立不住,不由的跌倒在地。赵虎在旁看见,连忙叫道:“三哥,你来挡住那个道人。”张龙连忙起来挡住道人。只见赵虎站起来,竟奔东角门前边去了。张龙以为四爷必是到树林取兵刃去了。
迟了不多时,却见赵虎从西角门进来。张龙想道:“他取兵刃不能这么快,他必是解了解手儿回来了。”眼瞧着他迎面扑了恶道,将左手一扬(是个虚晃架式),右手对准面门一摔,口中说:“恶道,看我的法宝取你!”只见白扑扑一股稠云打在恶道面上,登时二目难睁,鼻口倒噎,连气也喘不过来。马汉又在小肚上尽力的一脚,恶道站立不住,咕哆栽倒在地,将刀扔在一边。赵虎赶进一步,一跪腿,用磕膝盖按住胸膛,左手按膀背,将右袖从新向恶道脸上一路乱抖。原来赵虎绕到前殿,将香炉内香灰装在袖内。俗语说的好:“光棍眼内揉不下沙子去,”何况是一炉香灰,恶道如何禁得起。四个人一齐动手,将两个道人捆缚,预备送到祥符县去。此系祥符地面之事,由县解府,按劫掠杀命定案。四人复又搜寻,并无人烟。后又搜至旁院之中,却是菩萨殿三问,只见佛像身披红袍。大家方明白,红衣女子乃是菩萨现化。此时公孙策已将树林内伴当叫来,拿获道人。便派从人四名,将恶道交送县内。立刻祥符县申报到府。大家带了田忠,一同出庙,此时天已大亮,竟奔开封府而来。暂将四人寄在下处。
公孙策进内参见包公,言访查之事尚未确实,今有土龙岗王、马、张、赵四人投到,并铁仙观救了田忠,捉拿恶道交祥符县、不日解到的话,说了一遍。复又立起身来,说:“晚生还要访查刘氏案去。”当下辞了包公,至茶房。此时药箱招牌俱已送到。公孙策先生打扮停当,仍从角门去了。
且说包公见公孙策去后,暗叫包兴将田忠带至书房,问他替主明冤一切情形,叫左右领至茶房居住,不可露面,恐走漏了风声,庞府知道。又吩咐包兴将四勇士暂在班房居住,俟有差听用。
且说公孙策离了衙门,复至七里村沿途暗访,心下自思:“我公孙策时乖运麦,屡试不第。幸亏了然和尚一封书信荐至开封府,偏偏头一天到来就遇见这一段公案,不知何日方能访出。总是我的运气不好,以致诸事不顺。”越思越想,心内越烦,不知不觉出了七里村。忽然想起,自己叫着自己说:“公孙策,你好呆!你是作什么来了?就是这么走着,有谁知你是医生呢?既不知道你是医生,你又焉能打听出来事情呢?实实呆的可笑!”原来公孙策只顾思索,忘了摇串铃了。这时想起,连忙将铃儿摇起,口中说道:“有病早来治,莫要多延迟。养病如养虎,虎大伤人的。凡有疑难大症,管保手到病除。贫不计利。”
正在念诵,可巧那一边一个老婆子唤道:“先生,这里来,这里来。”公孙策闻听,向前间道:“妈妈唤我么?”那婆子道:“可不是。只因我媳妇身体有病,求先生医治医治。”公孙策闻听,说:“既是如此,妈妈引路。”
那婆子引进柴扉,掀起了蒿子杆的帘子,将先生请进。看时,却是三间草房,一明两暗。婆子又掀起西里问单布帘子,请先生土炕上坐了。公孙策放了药箱,倚了招牌,刚然坐下,只见婆子搬了个不带背、三条腿椅子在地下相陪。婆子便说道:“我姓尤,丈夫早已去世。有个儿子名叫狗儿,在大户陈应杰家做长工。只因我的儿媳妇得病,有了半月了。她的精神短少,饮食懒进,还有点午后发烧。求先生看看脉,吃点药儿。”公孙策道:“令媳现在哪屋?”婆子道:“在东屋里呢,待我告诉她/说着,站起,往东屋里去了。只听说道:“媳妇,我给你请个先生来,求他老看看,管保就好咧。”只听妇人道:“母亲,不看也好,一来我没有什么大病,二来家无钱钞,何苦妄费钱文。”婆子道:“嗳哟!媳妇呵!你没听见先生说么,‘贫不计利’;再者‘养病如养虎,。好孩子,请先生瞧瞧罢。你早些好了,也省得老娘悬心。我就是倚靠你,我那儿子也不指望他了!”说至此,妇人便道:“母亲,请先生过来看看就是了。”婆子闻听,说:“还是我这孩子听说。好个孝顺的媳妇!”一边说着,便来到西屋,请公孙策。公孙策跟定婆子来至东间,与妇人诊脉。
原来医者有“望”、闻”、“问”、“切”四条,又道:“医者易也,易者移也。”故有移重就轻之法。假如给老年人看准脉息不好,必要安慰,说道:“不要紧,立个方儿,吃与不吃均可。”后至出来,方向本家说道:“老人家脉息不好得很,赶紧预备后事罢。”本家问道:“先生,你为何方才不说?”医家道:“我若不开导着说,上年纪的人听说利害,痰向上一涌,那不登时交代了么?”此是移重就轻之法。闲言少叙。
且说公孙策与妇人看病,虽是私访,他素来原有实学,所有医理,先生尽皆知晓。诊完脉息,已知病源。站起身来,仍然来至西问坐下,说道:“我看令媳之脉,乃是双脉。”尤氏闻听,道:“哎哟!何尝不是。她大约有四五个月没见……”公孙策又道:“据我看来,病源因气恼所致,郁闷不舒,竟是个气裹胎了。若不早治,恐入痨症。必须将病源说明,方好用药。”婆子闻听,不由的吃惊:“先生真是神仙,谁说不是气恼上得的呢!待我细细告诉先生。我儿子在陈大户家做长工,素日多亏大户帮些银钱。那一天,忽然我儿子拿了两个元宝回来……”说至此处,只听东屋妇人道:“此事不必说了。”公孙策忙说道:“用药必须说明,我听的确,下药方能见效。”婆子道:“孩子,你养你的病,这怕什么?”又说道:“我见元宝不免生疑,便问这元宝从何而来。我儿子说,只因大户与七里村张有道之妻不大清楚。这一天陈大户到张家去了,可巧叫他男人撞见,因此大户要害他男人,给我儿两个元宝。”说至此,东屋妇人又道:“母亲不消说了,此事如何说得!”婆子道:“儿吁,先生也不是外人,说明了好用药呀。”公孙策道:“正是,正是,若不说明,药断不灵。”婆子接说:“给我儿两个元宝,正叫他找什么东西的。原是我媳妇劝他不依,后来跪在地下央求。谁知我不肖的儿子不但不听,反将媳妇踢了几脚,揣起元宝,赌气走了未回。后来果然听说张有道死了。又听见说接三的那日,晚上棺村里连响了三阵,仿佛炸尸的一般,连和尚都吓跑了,因此我媳妇更加忧闷。这便是得病的原由。”
公孙策听毕,提起笔来写了一方,递与婆子。婆子接来一看,道:“先生,我看别人方子有许多的字,怎么先生的方儿只一行字呢?”公孙策答道:“药用当而通神。我这方乃是独门奇方。用红锦一张,阴阳瓦焙了,无灰老酒冲服,最是安胎活血的。”婆子闻听,记下。公孙策又道:“你儿子做成此事,难道大户也无谢礼么?”公孙策问及此层,他算定此案一明,尤狗儿必死,婆媳二人全无养赡,就势要给他婆媳二人想出个主意。这也是公孙策文人妙用。话已说明。且说婆子说道:“听说他许给我儿子六亩地。”先生道:“这六亩地可有字样么?”婆子道:“哪有字样呢,还不定他给不给呢。”先生道:“这如何使得!给他办此大事,若无字据,将来你如何养赡呢?也罢,待我替你写张字儿,倘若到官时,即以此字合他要地。”真是乡里人好哄。当时婆子乐极了,说:“多谢先生!只是没有纸,可怎么好呢?”公孙策道:“不妨,我这里有纸。”打开药箱,拿出一大张纸来,立刻写就,假画了中保,押了个花押,交给婆子。婆子深深谢了。先生背起药箱,拿了招牌,起身便走。婆子道:“有劳先生!又无谢礼,连怀茶也没吃,叫婆子好过意不去。”公孙策道:“好说,好说。”出了柴扉,此时精神百倍,快乐非常。原是屡试不第,如今仿佛金榜标名似的,连乏带饿全忘了,两脚如飞,竟奔开封府而来。这正是心欢访得希奇事,意快听来确实音。
未审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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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迤俪——曲折连绵。
望闻问切——中医诊断疾病的方法。望是观察病人的发育情况、面色、舌苔、表
情等;闻是听病人的说话声音、咳嗽、喘息,并且嗅出病人的口臭、
体臭等气味;问是询问病人自己所感到的症状,以前所患过的病等;
切是用手诊脉或按腹部诊察有没有痞块等。通常这四种方法结合在
一起使用,叫做四诊。
第九回断奇冤奏参封学士造御刑查赈赴陈州
且说公孙策回到开封府,仍从角门悄悄而入,来至茶房,放下药箱招牌,找着包兴,回了包公。立刻请见。公孙策见礼已毕,便将密访的情由,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细细述了一遍。包公闻听欢喜,暗暗想:“此人果有才学,实在难为他访查此事。”便叫包兴与公孙策更衣,预备酒饭,请先生歇息。又叫李才将外班传进,立刻出签,拿尤狗儿到案。外班答应。去不多时,前来回说:“尤狗儿带到。”
老爷点鼓升堂,叫带尤狗儿,上堂跪倒。包公问道:“你就是尤狗儿么?”回道:“老爷,小人叫驴子。”包公一声断喝:“陡!你明是狗儿,你为何叫驴于呢?”狗儿回道:“老爷,小人原叫狗儿来着。只因他们说狗的个儿小,改叫驴子,岂不大些儿呢?因此就改了叫驴子。老爷若不爱叫驴子,还叫狗儿就是了。”两旁喝道:“少说!少说!”包公叫道:“狗儿。”应道:“有。”“只因张有道的冤魂告到本府台前,说你与陈大户主仆定计,将他谋死。但此事皆是陈大户要图谋张有道的妻子刘氏。你不过是上人差遣,概不由已;虽然受了两个元宝,也是小事。你可要从实招来,自有本府与你作主,出脱你的罪名便了。你不必忙,慢慢的讲来。”狗儿听见冤魂告状,不由的心中害怕。后又见老爷和颜悦色地出脱他的罪名,与他作主,放了心了,即向上叩头,道:“老爷既施天恩,与小人作主,小人只得实说。因小人当家的与张有道的女人有交情,可和张有道没有交情。那一天被张有道撞见了,他跑回来就病了,总想念刘氏,他又不敢去。因此想出一个法子来,须得将张有道害了,他或上刘氏家去,或将刘氏娶到家里来,方才遂心。故此将小人叫到跟前说:‘我托付你一宗事情。’我说:‘当家的,有什么事呢?’他说:‘这宗事情不容易,你须用心搜寻才有。’我就问:‘找什么呢?’他说:‘这宗东西叫尸龟,仿佛金头虫儿,尾巴上发亮,有蠖虫大小。’我就问:‘这宗东西出在哪里呢?,他说:‘须在坟里找。总要尸首肉都化了,才有这虫儿。’小人一听,就为了难了,说:‘这可怎么找法呢?’他见小人为难,便给小人两个元宝,叫小人且自拿着:‘事成之后,我给你六亩地。不论日子,总要找了来。白日也不做活,养着精神,夜里好找。,可是老爷说的:‘上人差遣,概不由己。’又说:“受人之托,当忠人之事。,因此小人每夜到坟地里去,好容易得了此虫,晒成于,研了未,或茶或饭洒上,必是心疼而死,并无伤痕,惟有眉攒中间有小小红点,便是此毒。后来听见张有道死了,大约就是这宗东西害的,求老爷与小人作主。”包公听罢此话,大约无甚虚假。书吏将供单呈上,包公看了,拿下去,叫狗儿画了招。立刻出签,将陈应杰拿来。老爷又吩咐狗儿道:“少时陈大户到案,你可要当面质对,老爷好与你作主。”狗儿应允。包公点头,吩咐:“带下去。”
只见差人当堂跪倒,禀道:“陈应杰拿到。”包公又吩咐传刘氏并尤氏婆媳。先将陈大户带上堂来,当堂上了刑具。包公问道:“陈应杰,为何谋死张有道?从实招来!”陈大户闻听,吓得惊疑不止,连忙说道:“并无此事吁,青天老爷!”包公将惊堂木一拍,道:“你这大胆的奴才!在本府堂前还敢支吾么?左右,带狗儿。”立刻将狗儿带上堂来,与陈应杰当面对证。大户只吓得抖衣而战,半晌,方说道:“小人与刘氏通奸是实情,并无谋死有道之事。这都是狗儿一片虚词,老爷千万莫信。”包公大怒,吩咐:“看大刑伺候!”左右一声喊,将三木往堂上一撂,把陈大户吓得胆裂魂飞,连忙说道:“愿招!愿招!”便将狗儿找寻尸龟,悄悄交与刘氏,叫或茶或饭洒上,立刻心疼而死,并告诉她放心,并无一点伤痕,连血迹也无有,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包公看了供单,叫他画了招。
只见差役禀道:“刘氏与尤氏婆媳俱各传到。”包公吩咐先带刘氏。只见刘氏仍是洋洋得意,上得堂来,一眼瞧见陈大户,不觉朱颜更变,形色张皇,免不得向上跪倒。包公却不问她,便叫陈大户与妇人当面质对。陈大户对着刘氏哭道:“你我于此事,以为机密,再也无人知道,准知张有道冤魂告到老爷台前。事已败露,不能不招,我已经画招。你也画了罢,免得皮肉受苦。”妇人闻听,骂了一声:“冤家!想不到你如此脓包,没能为!你既招承,我又如何推托呢?”只得向上叩首,道:“谋死亲夫张有道情实,再无别词。就是张致仁调戏一节,也是诬赖他的。”包公也叫画了手印。
又将尤氏婆媳带上堂来。婆子哭诉前情,井言毫无养赡。“只因陈大户曾许过几亩地,婆子恐他诬赖,托人写了一张字儿;”说着话,从袖中将字儿拿出呈上。包公一看,认得是公孙策的笔迹,心中暗笑,便向陈大户道:“你许给他几亩地,怎不拨给他呢?”陈大户无可奈何,并且当初原有此言,只得应许拨给几亩地与尤氏婆媳。包公便饬发该县办理。包公又问陈大户道:“你这尸龟的方子,是如何知道的?”陈大户回道:“是我家教书的先生说的。”包公立刻将此先生传来,问他如何知道的,为何教他这法子。先生费士奇回道:“小人素来学习些医学,因知药性。或于完了功课之时,或刮凤下雨之日,不时和东人谈谈论论。因提及此药不可乱用,其中有六脉八反,乃是最毒之物。才提到尸龟。小人是无心闲谈,谁知东家却是有心记忆,故此生出事来。求老爷详察。”包公点头,道:“此语虽是你无心说出,只是不当对匪人言论此事,亦当薄薄有罪,以为妄谈之戒。”即行办理文书,将他递解还乡。刘氏定了凌迟,陈大户定了斩立决,狗几定了绞监候。原告张致仁无事。
包公退了堂,来至书房,即打了招底,叫公孙策誊清。公孙策刚然写完,包兴进来,手中另持一纸,向公孙策道:“老爷说咧,叫把这个誊清夹在招内,明早随着摺子一同具奏。”先生接过一看,不觉目瞪神痴,半晌方说道:“就照此样写么?”包兴道:“老爷亲自写的。叫先生誊清,焉有不照样写的理呢?”公孙策点头,说:“放下,我写就是了。”心中好不自在。原来这个夹片是为陈州放粮,不该中用椒房宠信之人,直说圣上用人不当,一味顶撞言语。公孙策焉有不担惊之理呢?写只管写了,明日若递上去,恐怕是辞官表一道。总是我公孙策时运不顺,偏偏遇的都是这些事,只好明日听信儿再为打算罢。
至次日五鼓,包公上朝。此日正是老公公陈伴伴接招于,递上多时,就召见包公。原来圣上见了包公招于,初时龙心甚为不悦。后来转又一想,此乃直言敢陈,正是忠心为国,故尔转怒为喜,立刻召见包公。奏对之下,明系陈州放赈恐有情弊,因此圣上加封包公为龙图阁大学士,仍兼开封府事务,前往陈州稽察放赈之事,并统理民情。包公并不谢恩,跪奏道:“臣无权柄,不能服众,难以奉诏。”圣上因此又赏了御札三道。包公谢恩,领旨出朝。
且说公孙策自包公入朝后,他便提心吊胆,坐立不安,满心要打点行李起身,又恐谣言惑众,只得忍耐。忽听一片声喊,以为事体不妥。正在惊惶之际,只见包兴先自进来告诉:“老爷圣上加封龙图阁大学士,派往陈州查赈。”公孙策闻听,这一乐真是喜出望外。包兴道:“特派我前来与先生商议,打发报喜人等,不准他们在此嘈杂。”公孙策欢欢喜喜,与包兴斟酌妥协,赏了报喜的去后,不多时包公下朝。大家叩喜己毕。便对公孙策道:“圣上赐我御札三道,先生不可大意。你须替我仔细参详,莫要辜负圣恩。说罢,包公进内去了。
这句话把个公孙策打了个闷葫芦,回至自己屋内,千思万想,猛然省悟,说:“是了!这是逐客之法,欲要不用我,又赖不过了然的情面,故用这样难题目。我何不如此如此鬼混一番,一来显显我胸中的抱负,二来也看看包公胆量。左右是散伙罢咧!”于是研墨蘸笔,先度量了尺寸,注写明白。后又写了做法,并分上、中、下三品,龙、虎、狗的式样。他用笔画成三把铡刀,故意的以“札”字做“铡”字,看包公有何话说。画毕,来至书房。包兴回明了包公,请进。公孙策将画单呈上,以为包公必然大怒,彼此一拱手就完了。谁知包公不但不怒,将单一一看明,不由春风满面,口中急急称赞:“先生真天才也!”立刻叫包兴传唤木匠。“就烦先生指点,务必连夜荡出样子来,明早还要恭呈御览。”公孙策听了此话,愣柯柯的连话也说不出来。此时就要说这是我画着玩的,也改不过口来了。
又见包公连催外班快传匠役。公孙策见真要办理此事,只得退出,从新将单于细细的搜求,又添上如何包铜叶于,如何钉金钉子,如何安鬼王头,又添上许多样色。不多时,匠役人等来到。公孙策先叫看了样子,然后教他做法。众人不知有何用处,只得按着吩咐的样子荡起,一个个手忙脚乱,整整闹了一夜,方才荡得。包公临上朝时,俱各看了,吩咐用黄箱盛上,抬至朝中,预备御览。
包公坐轿来至朝中,三呼已毕,出班奏道:“臣包拯昨蒙圣恩赐臣御札三道,臣谨遵旨,拟得式样,不敢擅用,谨呈御览。”说着话,黄箱已然抬到,摆在丹墀。圣上闪目观瞧,原来是三口铡刀的样子,分龙、虎、狗三品。包公又奏:“如有犯法者,各按品级行法。”圣上早已明白包公用意,是借“札”字之音改作“铡”字,做成三口铡刀,以为镇吓外官之用,不觉龙颜大喜,称羡包公奇才巧思,立刻准了所奏:“不必定日请训,俟御刑造成,急速起身。”
包公谢恩,出朝上轿,刚到街市之上,见有父老十名一齐跪倒,手持呈词。包公在轿内看得分明,将脚一跺轿底(这是暗号),登时轿夫止步打柞。包兴连忙将轿帘微掀,将呈子递进。不多时,包公吩咐掀起轿帘。包兴连忙将轿帘掀起,只见包公嗤、嗤将呈子撕了个粉碎,掷于地下,口中说道:“这些刁民!焉有此事?叫地方将他们押去城外,惟恐在城内滋生是非。”说罢,起轿竟自去了。这些父老哭哭啼啼,抱抱怨怨,说道:“我们不辞辛苦奔至京师,指望伸冤报恨。谁知这位老爷也是怕权势的,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我等冤枉再也无处诉了。”说罢,又大哭起来。旁边地方催促,道:“走罢,别叫我们受热。大小是个差使,哭也无益,何处没有屈死的呢?”众人闻听,只得跟随地方出城。刚到城外,只见一骑马飞奔前来,告诉地方道:“送他们出城,你就不必管了,回去罢!”地方连忙答应,抽身便回去了。来人却是包兴,跟定父老,到无人处,方告诉他们道:“老爷不是不准呈子,因市街上耳目过多,走漏风声,反为不美。老爷吩咐,叫你们俱不可散去;且找幽僻之处藏身,暗暗打听老爷多攒起身时,叫你们一同随去。如今先叫两个有年纪的,悄悄跟我进城,到衙门有话问呢。”众人闻听,俱各欢喜。其中单叫两个父老,远远跟定包兴,到了开封府。包兴进去回明,方将两个父老带至书房。包公又细细问了一遍。原来是十三家,其中有收监的,有不能来的。包公吩咐:“你们在外不可声张,俟我起身时一同随行便了。”二老者叩头谢了,仍然出城而去。
且说包公自奏明御刑之后,便吩咐公孙策督工监造,务要威严赫耀,更要纯厚结实。便派王、马、张、赵四勇士服侍御刑:王朝掌刀,马汉卷席捆人,张龙、赵虎抬人入铡。公孙策每日除监造之外,便与四勇士服侍御刑,操演规矩,定了章程礼法,不可紊乱。
不数日光景,御刑打造已成,包公具摺请训,便有无数官员前来饯行。包公将御刑供奉堂上,只等众官员到齐,同至公堂之上,验看御刑。众人以为新奇,正要看看是何制度。不多时,俱到公堂,只见三口御铡上面俱有黄龙袱套,四位勇士雄赳赳,气昂昂,上前抖出黄套,露出刑外之刑,法外之法。真是“光闪闪,令人毛发皆竖;冷飓飓,使人心胆俱寒”。正大君子看了尚可支持,好邪小人见了魂魄应飞,真算从古至今未有之刑也!众人看毕,回归后面。所有内外执事人等忙忙乱乱,打点起身。包公又暗暗吩咐,叫田忠跟随公孙策同行。”到了起行之日,有许多同僚在十里长亭送别,也不细表。沿途上叫告状的父老也暗暗跟随。
这日包公走至三星镇,见地面肃静,暗暗想道:“地方官制度有方。”正自犯想,忽听喊冤之声,却不见人。包兴早已下马,顺着声音找去,原来在路旁空柳树里。及至露出身来,却又是个妇人,头顶呈词,双膝跪倒。包兴连忙接过呈子。此时轿已打杵,上前将状子递入轿内。包公看毕,对那妇人道:“你这呈子上言家中无人,此呈却是何人所写?”妇人答道:“从小熟读诗书,父兄皆是举贡,嫁得丈夫也是秀才,笔墨常不释手。”包公将轿内随行纸墨笔砚,叫包兴递与妇人另写一张。只见不加思索,援笔立就,呈上。包公接过一看,连连点头,道:“那妇人,你且先行回去听传。待本阁到了公馆,必与你审问此事。”那妇人磕了一个头,说:“多谢青天大人!”当下包公起轿,直投公馆去了。
未识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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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饬——旧时公文中上级命令下级。
椒房——汉代后妃所住的宫殿,用椒和泥涂壁,取其温暖有香气,兼有多子之
意,因此称椒房。也用作后妃的代称。
第十回买猪首书生遭横祸扮化子勇士获贼人
且说包公在三星镇接了妇人的呈子。原来那妇人娘家姓文,嫁与韩门为妻。自从丈夫去世,膝下只有一子,名唤瑞龙,年方一十六岁。在白家堡祖房三间居住。韩文氏做些针指,训教儿子读书。子在东间读书,母在西间做活。娘儿两个将就度日,并无仆妇下人。一日晚间,韩瑞龙在灯下念书,猛回头见西间帘于一动,有人进入西间,是葱绿衣衿,大红朱履,连忙立起身赶入西间,见他母亲正在灯下做活。见瑞龙进来,便问道:“吾儿,晚上功课完了么?”瑞龙道:“孩儿偶然想起个典故,一时忘怀,故此进来找书查看查看。”一壁说着,奔了书箱。虽则找书,却暗暗留神,并不见有什么,只得拿一本书出来,好生纳闷,又怕有贼藏在暗处,又不敢声张,恐怕母亲害怕,一夜也未合眼。到了次日晚间读书,到了初更之后,一时恍惚,又见西间帘子一动,仍是朱履绿衫之人进入屋内。韩生连忙赶至屋中,口叫“母亲”。只这一声,倒把个韩文氏吓了一跳,说道:“你不念书,为何大惊小怪的?”韩生见问,一时寸不能答对,只得实诉道:“孩儿方才见有一人进来,及至赶入屋内,却不见了。昨晚也是如此。”韩文氏闻听,不觉诧异:“倘有歹人窝藏,这还了得!我儿持灯照看照看便了。”韩生接过灯来,在床下一照,说:“母亲,这床下土为何高起许多呢?”韩文氏连忙看时,果是浮土,便道:“且把床挪开细看。”娘儿两个抬起床来,将浮土略略扒开,却露出一只箱子,不觉心中一动,连忙找了铁器将箱盖打开。韩生见里面满满的一箱子黄白之物,不由满心欢喜,说道:“母亲,原来是一箱子金银,敢则是财来找人。”文氏闻听,喝道:“胡说!焉有此事!纵然是财,也是无义之财,不可乱动。”无奈韩生年幼之人,见了许多金银。如何割舍得下;又因母子很穷,便对文氏道:“母亲,自古掘土得金的不可枚举。况此物非是私行窃取的,又不是别人遗失捡了来的,何以谓之不义呢?这必是上天怜我母子孤苦,故尔才有此财发现,望乞母亲详察。”文氏听了,也觉有理,便道:“既如此,明早买些三牲祭礼,谢过神明之后,再做道理。”韩生闻听母亲应允,不胜欢喜,便将浮土仍然掩上,又将木床暂且安好。母子各自安寝。
韩生哪里睡得着,翻来覆去,胡思乱想,好容易心血来潮,入了梦乡,总是惦念此事,猛然惊醒,见天发亮,急忙起来禀明母亲,前去买办三牲祭礼。谁知出了门一看,只见月明如昼,天气尚早,只得慢慢行走。来至郑屠铺前,见里面却有灯光,连忙敲门,要买猪头,忽然灯光不见了,半晌,毫无人应,只得转身回来。刚走了几步,只听郑屠门响。回头看时,见灯光复明,又听郑屠道:“谁买猪头?”韩生应道:“是我,赊个猪头。”郑屠道:“原来是韩相公。既要猪头,为何不拿个家伙来?”韩生道:“出门忙了就忘了,奈何?”郑屠道:“不妨,拿一块垫布包了,明日再送来罢。”因此用垫布包好,交付韩生。韩生两手捧定,走不多时,便觉乏了;暂且放下歇息,然后又走。迎面恰遇巡更人来,见韩生两手捧定带血布包,又累得气喘吁吁,未免生厥,便问:“是何物件?”韩生答道:“是猪头。”说话气喘,字儿不真。巡更人更觉疑心,一人说话,一人弯腰打开布包验看,明月之下,又有灯光照得真切,只见里面是一颗血淋淋发髻蓬松女子人头。韩生一见,只吓得魂飞魄散。巡更人不容分说,即将韩生解至邺县,俟天亮禀报。
县官见是人命,立刻升堂,带上韩生一看,却是个懦弱书生,便问道:“你叫何名?固何杀死人命?”韩生哭道:“小人叫韩瑞龙,到郑屠铺内买猪头,忘拿家伙,是郑屠用布包好递与小人。后遇巡更之人追问,打开看时,不想是颗人头。”说罢,痛哭不止。县官闻听,立刻出签,拿郑屠到案。谁知郑屠拿到,不但不应,他便说连买猪头之事也是没有的。又问他:“垫布不是你的么?”他又说:“垫布犑侨涨昂枞サ模幌胨巳送芬苹鲇谛∪恕!笨闪暧椎氖樯绾蔚械墓夂菪耐阑В⌒铱鞴俑靼祝幌裆比诵行字玻豢霞有蹋阑г萸沂占啵璺ㄔ傥省*
不想韩文氏在三星镇递了呈词,包公准状。及至来到公馆,县尹已然迎接,在外伺候。包公略为歇息,吃茶,便请县尹相见,即问韩瑞龙之案。县官答道:“此案尚在审讯,未能结案。”包公吩咐,将此案人证俱各带至公馆听审。少刻带到。包公升堂入座,先带韩瑞龙上堂,见他满面泪痕,战战兢兢,跪倒堂前。包公叫道:“韩瑞龙,因何谋杀人命?诉上来。”韩生泪涟涟道:“只因小人在郑屠铺内买猪头,忘带家伙,是他用垫布包好递给小人,不想闹出这场官司。”包公道:“住了。你买猪头,遇见巡更之人,是什么时候?”韩生道:“天尚未亮。”包公道:“天未亮,你就去买猪头何用?讲!”韩生到了此时不能不说,便一五一十,回明堂前,放声大哭,“求大人超生。”包公暗暗点头道:“这小孩子家贫,贪财心胜。看此光景,必无谋杀人命之事。”吩咐:“带下去。”便对县官道:“贵县,你带人役到韩瑞龙家相验板箱,务要搜查明白。”县官答应,出了公馆,乘马,带了人役去了。
这里包公又将郑屠提出,带上堂来,见他凶眉恶眼,知是不良之辈,问他时与前供相同。包公大怒,打了二十个嘴巴,又责了三十大板。好恶贼!一言不发,真会挺刑。吩咐:“带下去。”
只见县官回来,上堂禀道:“卑职奉命前去韩瑞龙家验看板箱,打开看时里面虽是金银,却是冥资纸锭;又往下搜寻,谁知有一无头死尸,却是男于。”包公问道:“可验明是何物所伤?”一句话把个县尹问了个怔,只得禀道:“卑职见是无头之尸,未及验看是何物所伤。”包公嗔道:“既去查验,为何不验看明白?”县尹连忙道:“卑职粗心,粗心。”包公吩咐:“下去。”县尹连忙退出,吓了一身冷汗,暗自说:“好一位利害钦差大人,以后诸事小心便了。”
再说包公吩咐再将韩瑞龙带上来,便问道:“韩瑞龙,你住的房屋是祖积?还是自己盖造的呢?”韩生回道:“俱不是,乃是租赁居住的,井且住了不久。”包公又问:“先前是何人居住?”韩生道:“小人不知。”包公听罢,叫将韩生并郑屠寄监。
老爷退堂,心中好生忧闷,叫人请公孙先生来,彼此参详此事:一个女子头,一个男子身,这便如何处治?公孙先生又要暗访,包公摇头,道:“得意不宜再往,待我细细思索便了。”公孙退出,与王、马、张、赵大家参详此事,俱各无有定见。公孙先生自回下处。
楞爷赵虎便对二位哥哥言道:“你我投至开封府,并无寸进之功。如今遇了为难的事,理应替老爷分忧,待小弟暗访一番。”三人听了,不觉大笑,说:“四弟,此乃机密细事,岂是你粗鲁之人干得的?千万莫要留个话柄!”说罢,复又大笑。四爷脸上有些下不来,搭搭讪讪的回到自己屋内,没好气的。倒是跟四爷的从人有机变,向前悄悄对四爷耳边说:“小人倒有个主意。”四爷说:“你有什么主意?”从人道:“他们三位不是笑话你老吗,你老倒要赌赌气,偏去私访,看是如何,然而必须巧妆打扮,叫人认不出来。那时苦是访着了,固然是你老的功劳;就是访不着,悄悄儿回来,也无人知觉,也不至于丢人。你老想好不好?”楞爷闻听大喜,说:“好小了!好主意!你就替我办理。”从人连忙去了,半晌,回来道:“四爷,为你老这宗事好不费事呢,好容易才找了来了。花了十六两五钱银子。”四爷说:“什么多少,只要办的事情妥当就是了。”从人说:“管保妥当。咱们找个僻静的地方,小人就把你老打扮起来,好不好?”
四爷闻听,满心欢喜,跟着从人出了公馆,来至静处,打开包袱,叫四爷脱了衣衿,包袱里面却是锅烟子,把四爷脸上一抹,身上手上俱各花花答答的抹了;然后拿出一顶半零不落的开花儿的帽子,与四爷戴上;又拿上一件滴零搭拉的破衣,与四爷穿上;又叫四爷脱了裤子鞋袜,又拿条少腰没腿的破裤叉儿,与四爷穿上;腿上给四爷贴了两贴膏药,唾了几口吐沫,抹了些花红柳绿的,算是流的脓血;又有没脚跟的榨板鞋,叫四爷他拉上;余外有个黄瓷瓦罐,一根打狗棒,叫四爷拿定:登时把四爷打扮了个花铺盖相似。这一身行头别说十六两五钱银子,连三十六个钱谁也不要。他只因四爷大秤分金,扒堆使银子,哪里管他多少;况且又为的是官差私访,银子上更不打算盘了。临去时,从人说:“小人于起更时,仍在此处等候你老。”四爷答应,左手提罐,右手拿棒,竟奔前村而去。
走着,走着,觉得脚指扎的生疼。来到小庙前石上坐下,将鞋拿起一看,原来是鞋底的钉子透了。抡起鞋来在石上拍搭、拍搭紧摔,好容易将钉子摔下去。不想惊动了庙内的和尚,只当有人敲门,及至开门一看,是个叫化子在那里摔鞋。四爷抬头一看,猛然问和尚:“你可知女子之身、男子之头,在于何处?”和尚闻听,道:“原来是个疯子。”并不答言,关了山门进去了。
四爷忽然省悟,自己笑道:“我原来是私访,为何顺口开河?好不是东西!快些走罢。”自己又想道:“既扮做化子,应当叫化才是。这个我叮没有学过,说不得到哪里说哪里,胡乱叫两声便了。”便道:“可怜我一碗半碗,烧的黄的都好!”先前还高兴,以为我是私访;到后来见无人理他,自想似此如何打听得事出来,未免心中着急,又见日色西斜,看看的黑了。幸喜是月望之后,天色虽然黑了,东方却是一轮明月。走至前村。也是事有凑巧,只见一家后墙有个人影往里一跳。四爷心中一动,暗说:“才黑如何便有偷儿?不要管他,我也跟进去瞧瞧。”想罢,放下瓦罐,丢了木棒,摔了破鞋,光着脚丫子,一伏身往上一纵。纵上墙头,看墙头有柴火垛一堆,就从柴垛顺溜下去:留神一看,见有一人爬伏在那里;楞爷便上前伸手按住,只听那人哎哟了一声。四爷说:“你嚷,我就捏死你!”那人道:“我不嚷!我不嚷!求爷爷饶命。”四爷道:“你叫什么名字?偷的什么包袱?放在哪里?快说!”只听那人道:“我叫叶阡儿,家有八十岁的老母无赡养。我是头次干这营生呀,爷爷!”四爷说:“你真没偷什么?”一面问,一面检查细看,只见地下露着白绢条儿。四爷一拉,土却是松的,越拉越长,猛力一抖,见是一双小小金莲;复又将腿攥住,尽力一掀,原来是一个无头的女尸。四爷一见,道:“好呀!你杀了人,还合我闹这个腔儿呢。实对你说,我非别人,乃开封府包大人阁下赵虎的便是。因为此事,特来暗暗私访。叶阡儿闻听,只吓得胆裂魂飞。口中哀告,道:“赵爷,赵爷!小人作贼情实,并没有杀人。”四爷说:“谁管你!且捆上再说。”就拿白绢条子绑上,又恐他嚷,又将白绢条子撕下一块,将他口内塞满,方才说:“小子好好在这里,老爷去去就来。”四爷顺着柴垛,跳出墙外,也不顾瓦罐木棒与那破鞋,光着脚奔走如飞,直向公馆而来。
此时天交初鼓,只见从人正在那里等候,瞧着像四爷,却听见脚底下呱咭、呱咭的山响,连忙赶上去说:“事体如何?”四爷说:“小子,好兴头得很!”说着话,就往公馆飞跑。从人看此光景,必是闹出事来了,一壁也就随着跟来;谁知公馆之内,因钦差在此,各处俱有人把门,甚是严整。忽然见个化子从外面跑进,连忙上前拦阻,说道:“你这人好生撒野,这是什么地方!”话未说完,四爷将手向左右一分,一个个一溜歪斜,几乎栽倒。四爷已然进去。众人才待再嚷,只见跟四爷的从人进来,说道:“别嚷,那是我们四老爷。”众人闻听,各皆发怔,不知什么原故。
这位楞爷跑到里面,恰遇包兴,一伸手拉住,说:“来得甚好!”好个包兴吓了一跳,连忙问道:“你是谁?”后面从人赶到,说:“是我们四爷。”包兴在黑影中看不明白,只听赵虎说:“你替我回禀回禀大人,就说赵虎求见。”包兴方才听出声音来:“暧哟!我的楞爷,你吓杀我咧!”一同来至灯下,一看四爷好模样儿,真是难画难描,不由得好笑。四爷着急,道:“你先别笑,快回老爷!你就说我有要紧事求见。快着!快着!”包兴见他这般光景,必是有什么事,连忙带着赵爷到了包公门首。包兴进内回禀,包公立刻叫:“进来。”见了赵虎这个样子,也觉好笑,便问:“有什么事?”赵虎便将如何私访,如何遇着叶阡儿,如何见了无头女尸之话,从头至尾,细述一回。包公正因此事没有头绪,今闻此言,不觉满心欢喜。
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注释:
针指——也写作“针凿”,指针线。
第十一回审叶阡儿包公断案遇杨婆子侠客挥金
且说包公听赵虎拿住叶阡儿,立刻派差头四名,着两个看守尸首,派两人急将叶阡儿押来。吩咐去后,方叫赵虎后面更衣,又极力夸说他一番。赵虎洋洋得意,退出门来。从人将净面水衣服等,俱各预备妥协。四爷进了门,就赏了从人十两银子,说:“好小子!亏得你的主意,老爷方能立此功劳。”楞爷好生欢喜,慢慢的梳洗,安歇安歇。
且言差头去不多时,将叶阡儿带到,仍是捆着。大人立刻升堂,带上叶阡儿,当面松绑。包公问道:“你叫何名?为何无故杀人?讲来!”叶阡儿回道:“小人名叫叶阡儿,家有老母。只因穷苦难当,方才作贼,不想头一次就被人拿住,望求老爷饶命。”包公道:“你作贼已属不法,为何又去杀人呢?”叶阡儿道:“小人作贼是真,并未杀人。”包公将惊堂木一拍:“好个刁恶奴才!束手问你,断不肯招。左右,拉下去,打二十大板。”只这二十下子,把个叶阡儿打了个横迸,不由着急,道:“我叶阡儿怎么这末时运不顺,上次是那么着,这次又这末着,真是冤枉!”包公闻听话里有话,便问道:“上次是怎么着?快讲!”叶阡儿自知失言,便不言语。
包公见他不语,吩咐:“掌嘴!着实地打!”叶阡儿着急,道:“老爷不要动怒,我说,我说!只因白家堡有个白员外,名叫白熊。他的生日之时,小人便去张罗,为的是讨好儿。事完之后,得些赏钱,或得点子吃食。谁知他家管家白安比员外更小气刻薄,事完之后,不但没有赏钱,连杂烩菜也没给我一点。因此小人一气,晚上就偷他去了。”包公道:“你方才言道是头次作贼,如今是第二次了。”叶阡儿回道:“偷白员外是头一次。”包公道:“偷了怎么?讲!”叶阡儿道:“他家道路是小人认得的,就从大门溜进去,竟奔东屋内隐藏。这东厢房便是员外的妾名玉蕊住的。小人知道她的箱柜东西多呢。正在隐藏之时,只听得有人弹福扇响;只见玉蕊开门,进来一人,又把桶扇关上。小人在暗处一看,却是主管白安,见他二人笑嘻嘻的进了帐子。不多时,小人等他二人睡了,便悄悄的开了柜子,一摸摸着木匣子,甚是沉重,便携出,越墙回家。见上面有锁,旁边挂着钥匙,小人乐得了不得。及至打开一看:——罢咧!谁知里面是个人头!这次又遇着这个死尸。故此小人说‘上次是那末着,这次是这末着’。这不是小人时运不顺么?”
包公便问道:“匣内人头是男是女?讲来!”叶阡儿回道:“是个男头。”包公道:“你将此头是埋了?还是报了官了呢?”叶阡儿道:“也没有埋,也没有报官。”包公道:“既没埋,又没报官,你将这人头丢在何处了呢?讲来!”叶阡儿道:“只因小人村内有个邱老头子,名叫邱凤,因小人偷他的倭瓜被他拿住……”包公道:“偷倭瓜!这是第三次了!”叶阡儿道:“偷倭瓜才是头一次呢。这邱老头子恨急了,将井绳蘸水,将小人打了个结实,才把小人放了,因此怀恨在心,将人头掷在他家了。”包公便立刻出签两枝,差役四名,二人拿白安,二人拿邱凤,俱于明日听审,将叶阡儿押下去寄监。
至次日,包公正在梳洗,尚未升堂,只见看守女尸的差人回来一名,禀道:“小人昨晚奉命看守死尸,至今早查看,谁知这院子正是郑屠的后院,前门封锁,故此转来禀报。”包公闻听,心内明白;吩咐:“知道了。”那人仍然回去。
包公立刻升堂,先带郑屠,问道:“你这该死的奴才!自己杀害人命,还要脱累他人。你既不知女子之头,如何你家后院埋着女子之尸?从实招来。讲!”两旁威喝:“决说!快说!”郑屠以为女子之尸,必是老爷派人到他铺中搜出来的,一时惊得木塑相似,半晌,说道:“小人愿招。只因那天五鼓起来,刚要宰猪,听见有人扣门求救。小人连忙开门放入。又听得外面有追赶之声;口中说道:‘既然没有,明早细细搜查,大约必是在哪里窝藏下了。’说着话,仍归旧路回去了。小人等人静后,方才点灯一看,却是个年幼女子。小人问她因何夤夜逃出,她说:‘名叫锦娘。只因身遭拐骗,卖入烟花。我是良家女子,不肯依从。后来有蒋太守之子,倚仗豪势,多许金帛,要买我为妾;我便假意殷勤,递酒献媚,将太守之子灌得大醉,得便脱逃出来。,小人见她美貌,又是满头珠翠,不觉邪心顿起,谁知女子嚷叫不从。小人顺手提刀,原是威吓她,不想刀才到脖子上,头就掉了。小人见她已死,只得将外面衣服剥下,将尸埋在后院。回来正拔头上簪环,忽听有人叫门,买猪头。小人连忙把灯吹灭了。后来一想,我何不将人头包了。叫他替我抛了呢?总是小人糊涂慌恐,不知不觉就将人头用垫布包好,从新点上灯,开开门,将买猪头的叫回来——就是韩相公。可巧没拿家伙,因此将布包的人头递与他,他就走了。及至他走后,小人又后悔起来,此事如何叫人掷的呢?必要闹出事来。复又一想,他若替我掷了也就没事;倘若闹出事来,总给他个不应就是了。不想老爷明断,竟把个尸首搜出来。可怜小人杀了回子人,所有的衣服等物动也没动,就犯了事了。小人冤枉!”包公见他俱各招认,便叫他画招。
刚然带下去,只见差人禀道:“邱凤拿到。”包公吩咐带上来,问他何故私埋人头。邱老儿不敢隐瞒,只得说:“那夜听见外面咕咚一响,怕是歹人偷盗,连忙出屋看时,见是个人头,不由害怕,因叫长工刘三拿去掩埋。谁知刘三不肯,合小人要一百两银子,小人无奈,给了他五十两银子,他才肯埋了。”包公道:“埋在何处?”邱老说:“问刘三便知分晓。”包公又问:“刘三在何处?”邱老儿说:“现在小人家内。”包公立刻吩咐县尹带领差役,押着邱老,找着刘三,即将人头刨来。
刚然去后,又有差役回来禀道:“白安拿到。”立刻带上堂来。见他身穿华服,美貌少年。包公问道:“你就是白熊的主管白安么?”应道:“小人是。”“我且问你,你主人待你如何?”白安道:“小人主人待小人如同骨肉,实在是恩同再造。”包公将惊堂木一拍:“好一个乱伦的狗才!既如此说,为何与你主人侍妾通奸,讲!”白安闻听,不觉心惊,道:“小人索日奉公守法,并无此事呀。”包公吩咐:“带叶阡儿。”叶阡儿来至堂上,见了白安,说:“大叔不用分辩了,应了罢,我已然替你回明了。你那晚弹表塥扇与玉蕊同进了帐子,我就在那屋里来着。后来你们睡了,我开了柜,拿出木匣,以为发注财,谁知里面是个人脑袋。没什么说的,你们主仆作的事儿,你就从实招了罢。大约你不招,也是不行的。”一席话说的白安张口结舌,面目变色。包公又在上面催促,说:“那是谁的人头?从实说来!”白安无奈,爬半步道:“小人招就是了。那人头乃是小人家主的表弟,名叫李克明。因家主当初穷时,借过他纹银五百两,总未还他。那一天李克明到我们员外家,一来看望,二来讨取旧债,我主人相待酒饭。谁知李克明酒后失言,说他在路上遇一疯颠和尚,名叫陶然公,说他面上有晦气,给他一个游仙枕,叫他给与星主。他又不知星主是谁,问我主人。我主人也不知是谁,因此要借他游仙枕观看。他说里面阆苑琼楼,奇花异草,奥妙非常。我主人一来贪着游仙枕,二来又省还他五百两银子,因此将他杀死,叫我将尸埋在堆货屋子里。我想我与玉蕊相好,倘被主人识破,如何是好;莫若将人头割下,灌下水银,收在玉蕊柜内,以为将来主人识破的把柄。谁知被他偷去此头,今日闹出事来。”说罢,往上叩头,包公又问道:“你埋尸首之屋,在于何处?”白安道:“自埋之后,闹起鬼来了,因此将这三间屋子另打出,开了门,租与韩瑞龙居住。”包公听说,心内明白,叫白安画了招,立刻出签,拿白熊到案。
此时县尹已回,上堂来禀道:“卑职押解邱凤,先找着刘三,前去刨头,却在井边。刘三指地基时,里面却是个男子之尸,验过额角是铁器所伤。因问刘三,刘三方说道:‘刨错了,这边才是埋人头的地方。’因此又刨,果有人头,系用水银灌过的男子头。卑职不敢自专,将刘三一干人证带到听审。”包公闻听县尹之言,又见他一番谨慎,不似先前的荒唐,心中暗喜,便道“贵县辛苦,且歇息歇息去。”
叫带刘三上堂。包公问道:“井边男子之尸从何而来?讲!”两边威吓:“快说!”刘三连忙叩头,说:“老爷不必动怒,小人说就是了。回老爷,那男子之尸不是外人,是小人的叔伯兄弟刘四。只因小人得了当家的五十两银子,提了人头刚要去埋,谁知刘四跟在后面。他说:‘私埋人头,应当何罪?’小人许了他十两银子,他还不依;又许他对半平分,他还不依。小人间他:‘要多少呢?’他说:‘要四十五两。’小人一想,通共才五十两,小人才得五两剩头,气他不过。小人于是假应,叫他帮着刨坑,要深深的。小人见他毛腰撮土,小人就照着太阳上一锹头,就势儿先把他埋了;然后又刨一坑,才埋了人头,不想今日阴错阳差。”说罢,不住叩头。包公叫他画了招,且自带下去。
此时白熊业已传到,所供与白安相符,并将游仙枕呈上。包公看了,交与包兴收好,即行断案:郑屠与女子抵命,白熊与李克明抵命,刘三与刘四抵命,俱各判斩;白安以小犯上,定了绞监候;叶阡儿充军;邱老儿私埋人头,畏罪行贿,定了徒罪;玉蕊官卖;韩瑞龙不听母训,贪财生事,理当责处,姑念年幼无知,释放回家,孝养孀母,上进攻书;韩文氏抚养课读,见财思义,教子有方,着县尹赏银二十两以为旌表;县官理应奏参,念他勤劳办事,尚肯用心,照旧供职。包公断明此案,声名远振。歇息一天,才起身赴陈州。
且言常州府武进县遇杰村南侠展昭,自从土龙岗与包公分手,独自邀游名山胜迹,到处玩赏。一日归家,见了老母甚好。多亏老家人展忠料理家务,井井有条,全不用主人操一点心,为人耿直,往往展爷常被他抢白几句,展爷念他是个义仆,又是有年纪的人,也不计较他。惟有在老母跟前,晨昏定省,克尽孝道。一日,老母心内觉得不爽。展爷赶紧延医调治,衣不解带,昼夜侍奉。不想桑榆暮景,竟是一病不起,服药无效,一命归西去了。展爷呼天抢地,痛哭流涕,所有丧仪一切,全是老仆展忠办理,风风光光将老太太殡葬了,展爷在家守制遵礼。
到了百日服满,他仍是行侠作义,如何肯在家中。一切事体俱交与展忠照管,他便只身出门,到处游山玩水,遇有不平之事,便与人分忧解难。有一日,遇一群逃难之人携男抱女,哭哭啼啼,好不伤心惨目。展爷便将钞包银两分散众人,又问他们从何处而来。众人同声回道:“公子爷再休提起。我等俱是陈州良民,只因庞大师之子安乐侯庞呈奉旨放赈,到陈州原是为救饥民。不想他倚仗太师之子,不但不放赈,他反将百姓中年轻力壮之人挑去造盖花园,并且抢掠民间妇女,美貌的作为姬妾,蠢笨者充当服役。这些穷民本就不能活,这一萘毒岂不是活活要命么?因此我等往他方逃难去,以延残喘。”说罢,大哭去了。展爷闻听,气破英雄之胆,暗说道:“我本无事,何妨往陈州走走。”主意已定,直奔陈州大路而来。
这日正走之间,看见一座坟茔,有个妇人在那里啼哭,甚是悲痛,暗暗想道:“偌大年纪,有何心事,如此悲哀?必有古怪。”欲待上前,又恐男女嫌疑。偶见那边有一张烧纸,连忙捡起作为因由,便上前道:“老妈妈不要啼哭,这里还有一张纸没烧呢。”那婆子止住悲声,接过纸去,归入堆中烧了。展爷便搭搭讪讪问道:“妈妈贵姓?为何一人在此啼哭?”婆子流泪道:“原是好好的人家,如今闹的剩了我一个,焉有不哭!”展爷道:“难道妈妈家中,俱遭了不幸了么?”婆子道:“若都死了,也觉死心塌地了,惟有这不死不活的更觉难受。”说罢,又痛哭如梭。展爷见这婆于说话拉杂,不由心内着急,便道:“妈妈有甚为难之事,何不对我说说呢?”婆子拭拭眼泪,又瞧了展爷是武生打扮,知道不是歹人,便说道:“我婆子姓杨,乃是田忠之妻。”便将主人田起元夫妻遇害之事,一行鼻涕两行泪,说了一遍,又说:“丈夫田忠上京控告,至今沓无音信。现在小主在监受罪,连饭俱不能送。”展爷闻听,这英雄又是凄惶,又是愤恨,便道:“妈妈不必啼哭。田起元与我素日最相好。我因在外访友,不知他遭了此事。今既饔飨不济,我这里有白银十两,暂且拿去使用。”说罢,抛下银两,竟奔皇亲花园而来。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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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夤夜——深夜。
桑榆暮景——落日的余辉照在桑榆树梢上,比喻老年的时光。
萘毒——茶是一“种苦菜,毒指毒虫毒蛇之类,比喻毒害。
饔飨——早餐和晚餐。
第十二回展义士巧换藏春酒庞奸侯设计软红堂
且说展爷来至皇亲花园,只见一带簇新的粉墙,露出楼阁重重,用步丈量了一番,就在就近处租房住了。到了二更时分,英雄换上夜行的衣靠,将灯吹灭,听了片时,寓所已无动静,悄悄开门,回手带好,仍然放下软帘,飞上房,离了寓所,来到花园(白昼间已然丈量过了)。约略远近,在百宝囊中掏出如意绦来,用力往上一抛(是练就准头),便落在墙头之上,用脚尖登住砖牙,飞身而上。到了墙头,将身爬伏。又在囊中取一块石子轻轻抛下,侧耳细听。(此名为“投石问路”。下面或是有沟,或是有水,就是落在实地,再没有听不出来的。)又将钢爪转过,手搂丝绦,顺手而下。两脚落在实地,脊背贴墙,往前面与左右观看一回,方将五爪丝绦往上一抖,收下来装在百宝囊中。蹑足潜踪,脚尖儿着地,真有鹭浮鹤行之能。来至一处,见有灯光,细细看时,却是一明两暗,东间明亮,窗上透出人影,乃是一男一女,二人饮酒。展爷悄立窗下,只听得男子说道:“此酒娘子只管吃下,无妨;外间案上那一瓶,断断动不得的!”又听妇人道:“那个酒叫什么名儿呢?”男子道:“叫作藏春酒。若是妇人吃了,欲火烧身,无不依从。只因侯爷抢了金玉仙来,这妇人至死不从,侯爷急得没法,是我在旁说道:‘可以配药造酒,管保随心所欲。’侯爷闻听,立刻叫我配酒。我说:‘此酒大费周折,须用三百两银子。’”那妇人便道:“什么酒费这许多银子?”男子道:“娘子,你不晓得,侯爷他恨不能妇人一时到手,我不趁此时赚他的银两,如何发财呢?我告诉你说,配这酒不过高高花上十两头。这个财是发定了!”说毕,哈哈大笑。又听妇人道:“虽然发财,岂不损德呢!况且又是个贞烈之妇,你如何助纣为虐呢?”男于说道:“我是为穷困所使,不得已而为之。”
正在说话间,只听外面叫道:“臧先生,臧先生。”展爷回头,见树梢头露出一点灯光,便闪身进入屋内,隐在软帘之外。又听男子道:“是哪位?”一壁起身,一壁说:“娘子,你还是躲在西间去,不要抛头露面的。”妇人往西间去了。臧先生走出门来。
这时展爷进入屋内,将酒壶提出,见外面案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玉瓶;又见那边有个红瓶,忙将壶中之酒倒在红瓶之内,拿起玉瓶的藏春酒倒入壶中,又把红瓶内的好酒倾人玉瓶之内。提起酒壶,仍然放在屋内。悄地出来,盘柱而上,贴住房檐,往下观看。
原来外面来的是跟侯爷的家丁庞福,奉了主人之命,一来取藏春酒,二来为合臧先生讲帐。
这先生名唤臧能,乃是个落第的穷儒,半路儿看了些医书,记了些偏方,投在安乐侯处作帮衬。当下出来,见了庞福,问道:“主管到此何事?”庞福说:“侯爷叫我来取藏春酒,叫你亲身拿去,当面就兑银子。可是先生,白花花的三百两,难道你就独吞吗?我们辛辛苦苦,白跑不成?多少不拘,总要染染手儿呀。先生,你说怎么样?”臧能道:“当得,当得,不能白跑。倘若银子到手,必要请你吃酒的。”庞福道:“先生真是明白爽快人。好的,咱们倒要交交咧。先生取酒去罢。”臧能回身进屋,拿了玉瓶关上门,随庞福去了,直奔软红堂。哪知南侠见他二人去后,盘柱而下,暗暗的也就跟将下去了。
这里妇人从西间屋内出来,到了东间,仍然坐在旧处,暗自思道:“丈夫如此伤害天理,作的都是不仁之事。”越思越想,好不愁烦,不由得拿起壶来斟了一杯,慢慢的独酌。谁知此酒入腹之后,药性发作,按纳不住。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只听有人叩门,连忙将门开放,却是庞禄,怀中抱定三百两银子送来。妇人让至屋内。庞禄将银子交代明白,回身要走,倒是妇人留住,叫他坐下,便七长八短他说。正在说时,只听外面咳嗽,却是臧能回来了。庞禄出来迎接着,张口结舌说道:“这三——三百两银子,已交付大嫂子了。”说完,抽身就走。
臧能见此光景,忙进屋内一看,只见他女人红扑扑的脸,仍是坐在炕上发怔,心中好生不乐:“这是怎么了?”说罢,在对面坐了,这妇人因方才也是一惊,一时心内清醒,便道:“你把别人的妻子设计陷害,自己老婆如此防范。你拍心想想,别人恨你不恨?”一句话问的臧能闭口无言,便拿起壶来,斟上一杯,一饮而尽。不多时,坐立不安,心痒难抓,便道:“不好!奇怪得很!”拿起壶来一闻,忙道:“了不得!了不得!快拿凉水来!”自己等不得,立起身来,急找凉水吃下,又叫妇人吃了一口,方问道:“你才吃这酒来么?”妇人道:“因你去后,我刚吃得一杯酒……”将下句咽下去了。又道:“不想庞禄送银子来,才进屋内,放下银子,你就回来了。”臧能道:“还好,还好!佛天保佑!险些儿把个绿头巾戴上。只是这酒在小玉瓶内,为何跑在这酒壶里来了?好生蹊跷!”妇人方明白,才吃的是藏春酒,险些儿败了名节,不由的流泪道:“全是你安心不善,用尽机谋,害人不成,反害了自己。”臧能道:“不用说了,我竟是个混帐东西!看此地也不是久居之地,如今有了这三百两银子,待明早托个事故,回咱老家便了。”
再说展爷随至软红堂,见庞昱叫使女掌灯;自己手执白玉瓶,前往丽芳楼而去。南侠到了软红堂,见当中鼎内焚香,上前抓了一把香灰;又见花瓶内插着蝇刷,拿起来插在领后,穿香径先至丽芳楼,隐在软帘后面。只听得众姬妾正在那里劝慰金玉仙,说:“我们抢来,当初也是不从。到后来弄的不死不活的,无奈顺从了。倒得好吃好喝的,……”金玉仙不等说完,口中大骂:“你们这一群无耻贱人!我金玉仙有死而已!”说罢,放声大哭,这些侍妾被她骂的闭口无言。正在发怔,只见换丫鬟二名引着庞昱上得楼来,笑容满面,道:“你等劝她,从也不从?既然不从,我这里有酒一杯,叫她吃了,便放她回去。”说罢,执杯上前。金玉仙惟恐恶贼近身,劈手夺过,掷于楼板之上。庞昱大怒,便要吩咐众姬妾一齐下手。
只听楼梯山响,见使女杏花上楼,喘吁吁禀道:“刚才庞福叫回禀侯爷,太守蒋完有要紧的话回禀,立刻求见,现在软红堂恭候着呢:”庞昱闻听大守黑夜而来,必有要紧之事,回头吩咐众姬妾:“你们再将这贱人开导开导,再要扭性,我回来定然不饶!”说着话,站起身来,直奔楼梯。刚下到一层,只见毛哄哄一拂,脑后灰尘飞扬,脚底下觉得一绊,站立不稳,咕噜噜滚下楼去。后面两个丫鬟也是如此。三个人滚到楼下,你拉我,我拉你,好容易才立起身来,奔至楼门。庞昱说道:“吓杀我也!吓杀我也!什么东西毛哄哄的?好怕人也!”丫鬟执起灯一看,只见庞昱满头的香灰。庞昱见两个丫鬟也是如此,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必是孤仙见了怪了,快走罢!”两个丫鬟哪里还有魂咧!三个人不管高低,深一步,浅一步,竟奔软红堂而来。
迎头遇见庞福,便问道:“有什么事?”庞福回道:“太守蒋完说紧急之事,要立刻求见,在软红堂恭候。”庞昱连忙掸去香灰,整理衣衿,大摇大摆,步入软红堂来。太守参见已毕,在下座坐了。庞昱问道:“太守深夜至此,有何要事?”太守回道:“卑府今早接得文书,圣上特派龙图阁大学士包公前来查赈,算来五日内必到.卑府一闻此信,不胜惊惶,特来禀知侯爷,早为准备才好。”庞昱道:“包黑子乃吾父门生,谅不敢不回避我。”蒋完道:“侯爷休如此说。闻得包公秉正无私。不畏权势,又有钦差御赐御铡三口,甚属可畏。”又往前凑了一凑,道:“侯爷所作之事,难道包公不知道么?”庞昱听罢,虽有些发毛,便硬着嘴道:“他知道,便把我怎么样么?”蒋完着急,道:“‘君子防患未然。”这事非同小可,除非是此时包公死了,万事皆休。”这一句话提醒了恶贼,便道:“这有何难!现在我手下有一个勇士名唤项福,他会飞檐走壁之能,即可派他前往两三站去路上行刺,岂不完了此事?”太守道:“如此甚好。必须以速为妙。”庞昱连忙叫庞福,去唤项福立刻来至堂上。恶奴去不多时,将项福带来,参过庞昱,又见了太守。
此时南侠早在窗外窃听,一切定计话儿俱各听得明白了。因不知项福是何等人物,便从窗外往里偷看,见果然身体魁梧,品貌雄壮,真是一条好汉,可惜错投门路。只听庞昱说:“你敢去行刺么?”项福道:“小人受侯爷大恩,别说行刺,就是赴汤投火也是情愿的。”南侠外边听了,不由骂道:“瞧不得这么一条大汉,原来是一个馅谀的狗才。可惜他辜负了好胎骨!”正自暗想,又听庞昱说:“太守,你将此人领去,应如何派遣吩咐,务必妥协机密为妙。”蒋完连连称“是”,告辞退出。
太守在前,项福在后。走不几步,只听项福说:“太守慢行,我的帽子掉了。”太守只得站住。只见项福走出好几步,将帽子抬起。太守道:“帽子如何落得这么远呢?”项福道:“想是树枝一刮,蹦出去的。”说罢,又走几步,只听项福说:“好奇怪!怎么又掉了?”回头一看,又没人。太守也觉奇怪。一同来至门首,大守坐轿,项福骑马,一同回衙去了。
你道项福的帽于连落二次,是何原故?这是南侠试探项福学业何如。头次从树旁经过,即将帽子从项福头上提了抛去,隐在树后,见他毫不介意;二次走至太湖石畔,又将帽子提了抛去,隐在石后,项福只回头观看,并不搜查左右。可见粗心,学艺不精,就不把他放在心上,且回寓所歇息便了。
未识如何,下回分解。
——
助纣为虐——也说“助桀为虐”,比喻帮助坏人做坏事。
帮衬——帮忙。
独酌——自斟自饮。
蹊跷——奇怪。
防患未然——在事故或灾害尚未发生之前采取预防措施。
谄谀——为了讨好,卑贱地奉承人;谄媚阿谀。
第十三回安平镇五鼠单行义苗家集双侠对分金
且说展爷离了花园,暗暗回寓,天已五更,悄悄地进屋,换下了夜行衣靠,包裹好了,放倒头便睡了。至次日,别了店主,即往太守衙门前私自窥探:影壁前拴着一匹黑马,鞍辔鲜明;后面梢绳上拴着一个小小包袱,又搭着个钱褡裢,有一个人拿着鞭子席地而坐。便知项福尚未起身,即在对过酒楼之上,自己独酌眺望。不多一会,只见项福出了太守衙门,那人连忙站起,拉过马来,递了马鞭子。项福接过,认镫乘上,加上一鞭,便往前边去了。
南侠下了酒楼,悄地跟随。到了安平镇地方,见路西也有一座酒楼,匾额上写着“潘家楼”。项福拴马,进去打尖。南侠跟了进去,见项福坐在南面座上,展爷便坐在北面,拣了一个座头坐下。跑堂的擦抹桌面,问了酒菜。展爷随便要了,跑堂的传下楼去。
展爷复又闲看,见西面有一老者昂然而坐,仿佛是个乡宦,形景可恶,俗态不堪。不多时,跑堂的端了酒菜来,安放停当。展爷刚然饮酒,只听楼梯声响,又见一人上来,武生打扮,眉清目秀,年少焕然。展爷不由的放下酒杯,暗暗喝彩;又细细观看一番,好生的羡慕。那人才要拣个座头,只见南面项福连忙出席,向武生一揖,口中说道:“白兄久违了!”那武生见了项福,还礼不迭,答道:“项兄阔别多年,今日幸会。”说着话,彼此谦逊,让至同席。项福将上座让了那人。那人不过略略推辞,即便坐了。
展爷看了,心中好生不乐,暗想道:“可惜这样一个人,却认得他,他俩真是夭渊之别。”一壁细听他二人说些什么。只听项福说谊:“自别以来,今已三载有余。久欲到尊府拜望,偏偏的小弟穷忙,令兄可好?”那武生听了,眉头一皱,叹
口气,道:“家兄已去世了!”项福惊讶,道:“怎么大恩人已故了!可惜,可惜!”又说了些欠情短礼没要紧的言语。
你道此人是谁?他乃陷空岛五义士,姓白名玉堂,绰号锦毛鼠的便是。当初项福原是耍拳棒、卖膏药的,因在街前卖艺,与人角持,误伤了人命。多亏了白玉堂之兄白锦堂,见他像个汉子,离乡在外,遭此官司,甚是可怜,因此将他极力救出,又助了盘川,叫他上京求取功名。他原想进京寻个进身之阶,可巧路途之间遇见安乐侯上陈州放赈。他打听明白,先宛转结交庞福,然后方荐与庞昱。庞早正要寻觅一个勇士,助己为虐,把他收留在府内。他便以为荣耀己极。似此行为,便是下贱不堪之人了。
闲言少叙。且说项福正与玉堂说话,见有个老者上得楼来,衣衫褴褛,形容枯瘦,见了西面老者紧行几步,双膝跪倒,二目滔滔落泪,口中苦苦哀求,那老旨仰面摇头,只是不允。展爷在那边看着,好生不忍。正要问时,只见白玉堂过来,问着老者道:“你为何向他如此?有何事体,何不对我说来?”那老者见白玉堂这番形景,料非常人,口称:“公子爷有所不知,因小老儿欠了员外的私债,员外要将小女抵偿,故此哀求员外,只是不允。求公子爷与小老儿排解排解。”白玉堂闻听,瞅了老者一眼,便道:“他欠你多少银两?”那老者回过头来,见白玉堂满面怒色,只得执手答道:“原欠我纹银五两,上年未给利息,就是三十两,共欠银三十五两。”白玉堂听了冷笑,道:“原来欠银五两!”复又向老者道:“当初他借时,至今二年,利息就是三十两。这利息未免太轻些!”一回身,便叫跟人平三十五两,向老者道:“当初有借约没有?”老者闻听立刻还银子,不觉立起身来,道:“有借约。”忙从怀中掏出,递与玉堂。玉堂看了。从人将银子平来,玉堂接过,递与老者道:“今日当着大众,银约两交,却不该你的了。”老者按过银子,笑嘻嘻答道:“不该了!不该了!”拱拱手儿,即刻下楼去了。玉堂将借约交付老者,道:“以后似此等利息银两,再也不可借他的了。”老者答道:”不敢借了。”说罢,叩下头去。玉堂拖起,仍然归座。那老者千恩万谢而去。
刚走至展爷桌前,展爷说:“老丈不要忙。这里有酒,请吃一杯压压惊,再走不迟。”那老者道:“素不相识,怎好叨扰?”展爷笑道:“别人费去银子,难道我连一杯水酒也花不起么?不要见外,请坐了。”那老者道:“如此承蒙抬爱了。”便坐于下首。展爷与他要了一角酒吃着,便问:“方才那老者姓甚名谁,在哪里居住?”老儿说道:“他住在苗家集,他名叫苗秀。只因他儿子苗恒义在太守衙门内当经承,他便成了封君了,每每地欺负邻党、盘剥重利。非是小老儿受他的欺侮,便说他这些忿恨之言。不信,爷上打听,就知我的话不虚了。”展爷听在心里。老者吃了几杯酒,告别去了。
又见那边白玉堂问项福的近况如何。项福道:“当初多蒙令兄抬爱,救出小弟,又赠银两,叫我上京求取功名。不想路遇安乐侯,蒙他另眼看待,收留在府。今特奉命前往天昌镇,专等要办宗要紧事件。”白王堂闻听,便问道:“哪个安乐侯?”项福道:“焉有两个呢,就是庞太师之子安乐侯庞昱。”说罢,面有得色。玉堂不听则可,听了登时怒气嗔嗔,面红过耳,微微冷笑,道:“你敢则投在他门下了?好!”急唤从人会了帐,立起身来,回头就走,一直下楼去了。
展爷看的明白,不由暗暗称赞道:“这就是了。”又自忖道:“方才听项福说,他在天昌镇专等,我曾打听包公还得等几天到天昌镇。我何不趁此时,且至苗家集走走呢?”想罢,会钱下楼去了。真是行侠作义之人,到处随遇而安,非是他务必要拔树搜根,只因见了不平之事,他便放不下,仿佛与自己的事一般,因此才不愧那个“侠”字。
闲言少叙。到了晚间初鼓之后,改扮行装,潜入苗家集,来到苗秀之家。所有窜房越脊,自不必说。展爷在暗中见有待客厅三间,灯烛明亮,内有人说话。蹑足潜踪,悄立窗下,细听正是苗秀问他儿子苗恒义道:“你如何弄了许多银子?我今日在潘家集也发了个小财,得了三十五两银子。”便将遇见了一个俊哥替还银子的话,说了一遍,说罢大笑,苗恒义亦笑道:“爹爹除了本银,得了三十两银子的利息;如今孩儿一文不费,白得了三百两银子。”苗秀笑嘻嘻地问道:“这是什么缘故呢?”苗恒义道:“昨日太守打发项福起身之后,又与侯爷商议一计,说项福此去成功便罢,倘不成功,叫侯爷改扮行装,私由东皋林悄悄入京,在太师府内藏躲,候包公查赈之后有何本章,再作道理。又打点细软箱笼并抢来女子金玉仙,叫他们由观音庵岔路上船,暗暗进京。因问本府:‘沿路盘川所有船只,须用银两多少?我好打点。’本府太爷哪里敢要侯爷的银子呢,反倒躬身说道:“些须小事,俱在卑府身上。’因此回到衙内,立刻平了三百两银子,交付孩儿,叫我办理此事。我想侯爷所行之事,全是无法无天的。如今临走,还把抢来的妇人暗送入京。况他又有许多的箱笼。到了临期,孩儿传与船户:他只管装去,到了京中费用多少,合他那里要;他若不给,叫他把细软留下,作为押帐当头。爹爹,想侯爷所作的俱是暗昧之事,一来不敢声张,二来也难考查。这项银两原是本府太爷应允,给与不给,侯爷如何知道。这三百两银子,难道不算白得吗?”展爷在窗外听至此,暗自说道:“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再不错的。”猛回头见那边又有一个人影儿一晃,及至细看,仿佛潘家楼遇见的武生,就是那替人还银子的俊哥儿,不由暗笑道:“白日替人还银子,夜间就讨帐来了。”忽然远远的灯光一闪。展爷惟恐有人来,一伏身盘柱而上,贴住房檐,往下观看,却又不见了那个人,暗道:“他也躲了。何不也盘在那根柱子上,我们二人闹个‘二龙戏珠’呢。”正自暗笑,忽见丫鬟慌慌张张跑至厅上,说:“员外,不好了!安人不见了!”苗秀父子闻听,吃了一惊,连忙一齐往后跑去了。南侠急忙盘柱而下,侧身进入屋内,见桌上放着六包银子,外有一小包,他便揣起了三包,心中说道:“三包、一小包留下给那花银子的。叫他也得点利息。”抽身出来,暗暗到后边去了。
原来那个人影儿,果是白玉堂。先见有人在窗外窃听,后见他盘柱而上,贴立房檐,也自暗暗喝采,说此人本领不在他下。因见灯光,他便迎将上来,恰是苗秀之妻同丫鬟执灯前来登厕。丫鬟将灯放下,回身取纸。玉堂趁空,抽刀向着安人一晃,说道:“要嚷,我就是一刀!”妇人吓的骨软筋酥,哪里嚷得出来。玉堂伸手将那妇人提出了茅厕,先撕下一块裙子塞住妇人之口。好狠的玉堂!又将妇人削去双耳,用手提起掷在厕旁粮食囤内。他却在暗处偷看,见丫鬟寻主母不见,奔至前厅报信,听得苗秀父子从西边奔入,他却从东边转至前厅。此时南侠已揣银走了。玉堂进了屋内一看,桌上只剩了三封银子,另一小包,心内明知是盘柱之人拿了一半,留下一半。暗暗承他的情,将银子揣起,他就走之乎也。
这里苗家父子赶至后面,一面追问丫鬟,一面执灯找寻。至粮囤旁,听见呻吟之声,却是妇人;连忙搀起细看,浑身是血,口内塞着东西,急急掏出。苏醒了,半晌,方才哎哟出来,便将遇害的情由,说了一遍,这才瞧见两个耳朵没了。忙差丫鬟仆妇搀入屋内,喝了点糖水。苗恒义猛然想起待客厅上还有三百两银子,连说:“不好!中了贼人调虎离山之计了。”说罢,向前飞跑。苗秀闻听,也就跟在后面。到了厅上一看,哪里还有银子咧!父子二人怔了多时,无可如何,惟有心疼怨恨而已。
未知端底,下回分晓。
——
注释:
靠——占代武将所穿的铠甲。
辔——驾驭牲口用的嚼子和缰绳。
褡裢——长方形的口袋,中央开口,两端各成一个袋子,装钱物用,一般
分大小两种,大的可以搭在肩上,小的可以挂在腰带上。
褴褛——(衣服)破烂。
经承——官署中一般书吏的通称。
暗昧——暖昧,不光明,不可告人。
第十四回小包兴偷试游仙枕勇熊飞助擒安乐侯
且说苗家父于丢了银子,因是暗昧之事,也不敢声张,竞吃了哑叭亏了。白玉堂揣着银子自奔前程。展爷是拿了银子,一直奔天昌镇去了。这且不言。
单说包公在三星镇审完了案件,歇马,正是无事之时。包兴记念着游仙枕,心中想道:“今晚我悄悄的睡睡游仙枕,岂不是好。”因此到晚间伺候包公安歇之后,便嘱咐李才说:“李哥,你今晚辛苦一夜。我连日未能歇息,今晚脱个空儿。你要警醒些,老爷要茶水时,你就伺候。明日我再替你。”李才说:“你放心去罢,有我呢。彼此都是差使,何分你我。”
包兴点头一笑,即回至自己屋内,又将游仙枕看了一番,不觉困倦,即将枕放倒,头刚着枕,便入梦乡。出了屋门,见有一匹黑马,鞍拨孛俱是黑的,两边有两个青衣,不容分说,搀上马去。迅速非常,来到一个所在,似开封府大堂一般。下了马,心中纳问:“我如何还在衙门里呢?又见上面挂着一匾,写着“阴阳宝殿”。正在纳闷,又见来了一个判官,说道:“你是何人?擅敢假充星主,前来鬼混!”喝声:“拿下!”便出来了一个金甲力士,一声断喝,将包兴吓醒,出了一身冷汗。暗自思道:“凡事都有生成的造化。我连一个枕头都消受不了。判官说我假充星主;将来此枕,想是星主才睡得呢。怪不得李克明要送与星主。”左思右想,哪里睡得着呢,赌气起来,听了听方交四鼓,急忙来至包公住的屋内。只见李才坐在椅子上,前仰后合在那里打盹。又见灯花结了个如意儿烧了多长,连忙用烛剪剪了一剪。只见桌上有个字帖儿,拿起一看,不觉失声道:“这是哪里来的?”一句话将李才吓醒,连忙说道:“我没有睡呀。”包兴说:“没睡,这字帖儿打哪里来的?”李才尚未答言,只听包公问道:“什么字帖?拿来我看。”包兴执灯,李才掀帘,将字帖呈上。包公接来一看,便问道:“天有什么时候了?”包兴举灯向表上一看,说:“才交寅刻。”包公道:“也该起来了。”
二人服侍包公穿衣净面时,包公便叫李才去请公孙先生。不多时,公孙先生来到。包公便将字帖与他观看。公孙策接来,只见上面写道:“明日天昌镇,紧防刺客凶。分派众人役,分为两路行:一路东皋林,捉拿恶庞昱;一路观音庵,救活烈妇人。要紧,要紧!”旁有一行小字:“烈妇人即金玉仙。”公孙策道:“此字从何而来呢?”包公道:“何必管他的来历。明日到天昌镇严加防范。再派人役,先生吩咐他们在两路稽查便了。”公孙策连忙退出,与王、马、张、赵四勇士商议。大家俱各小心留神。
你道此字从何而来?只因南侠离了苗家集奔至天昌镇,见包公尚未到来,心中一想:“恐包公匆忙来至,不及提防。莫若我迎将上去,遇便泄漏机关,包公也好早作准备。”好英雄!不辞辛苦,他便赶至三星镇。恰好三更,来至公馆,见李才睡着,也不去惊动他,便溜进去将纸条儿放下,仍回天昌镇等候去了。
且说次日包公到了天昌镇,进了公馆,前后左右搜查明白。公孙策暗暗吩咐马快、步快两个头儿,一名耿春,一名郑平,二人分为左右,稽查出入之人;叫王、马、张、赵四人围住老爷的住所,前后巡逻;自己同定包兴、李才护持包公。“倘有动静,大家知会,一齐动手。”分派已定,看看到了掌灯之时,处处灯烛照如白昼,外面巡更之人往来不断。别人以为是钦差大人在此居住,哪里知道是提防刺客呢。内里王、马、张、赵四人磨拳擦掌,暗藏兵器,百倍精神,准备捉拿刺客。真是防范的严谨!
到了三更之后,并无动静。只见外面巡更的,灯光明亮,照澈墙头。里面赵虎仰面各处里观瞧,顺着墙外灯光,走至一株大榆树下。赵虎忽然往上一看,便嚷道:“有人了!”只这一声,王、马、张三人亦皆赶到,外面巡更之人也止住步了。掌灯一齐往树上观看,果然有个黑影儿。先前仍以为是树影;后来树上之人见下面人声嘶喊,灯火辉煌,他便动手动脚的。大家一见,便觉鼎沸起来。只听外面人道:“跳下去了,里面防范着!”谁知树上之人趁着这一声,便攥住树梢:将身悠起,趁势落在耳房上面,一伏身往起一纵,便到了大房前坡。赵虎嚷道:“好贼!哪里走?”话未说完,迎面飞下一垛瓦来。楞爷急闪身,虽则躲过,他用力太猛,闹了个跟头。房上之人趋势扬腿,刚要越过屋脊,只听嗳哟一声,咕噜噜从房上滚将下来,恰落在四爷旁边。四爷一翻身,急将他按住。大家上前,先拔出背上的单刀,方用绳子捆了,推推拥拥,来见包公。
此时包公、公孙策便衣便帽,笑容满面,道:“好一个雄壮的勇土!堪称勇烈英雄。”回头对公孙策道:“先生,你替我松了绑。”公孙先生会意,假作吃惊,道:“此人前来行刺,如何放得?”包公笑道:“我求贤若渴,见了此等勇士,焉有不爱之理。况我与壮士又无仇恨,他如何肯害我,这无非是受小人的捉弄。快些松绑。”公孙策对那人道:“你听见了?老爷待你如此大恩,你将何以为报?”说罢,吩咐张、赵二人与他松了绑。王朝见他腿上钉着一支袖箭,赶紧替他拔出。包公又吩咐包兴:“看座。”
那人见包公如此光景,又见王、马、张、赵分立两旁,虎势昂昂,不由良心发现,暗暗夸道:“闻听人说,包公正直,又目识英雄,果不虚传。”一翻身扑倒在地。口中说道:“小人冒犯钦差大人,实实小人该死。”包公连忙说道:“壮士请起,坐下好讲。”那人道:“钦差大人在此小人焉敢就座。”包公道:“壮士只管坐了,何妨。”那人只得鞠躬坐了。包公道:“壮士贵姓尊名?到此何干?”那人见包公如此看待,不因不由的就顺口说出来了。答道:“小人名叫项福,只因奉庞昱所差……”便一五一十,说了一遍。“不想大人如此厚待,使小人愧怍无地。”包公笑道:“这却是圣上隆眷过重,使我声名远播于外,故此招忌,谤我者极多。就是将来与安乐侯对面时,壮士当面证明,庶不失我与太师师生之谊。”项福连忙称“是”。包公便吩咐公孙策与壮士好好调养箭伤。公孙策领项福去了。
包公暗暗叫王朝来,叫他将项福明是疏放,暗地拘留。王朝又将袖箭呈上,说此乃南侠展爷之箭。包公闻听,道:“原来展义士暗中帮助。前日三星镇留下字柬,必也是义士所为。”心中不胜感羡之至。王朝退出。
此时公孙先生已分派妥当,叫马汉带领马步头目耿春、郑平前往观音庵,截救金玉仙;又派张龙、赵虎前往东皋林,捉拿庞昱。
单说马汉带着耿春、郑平竟奔观音庵而来,只见驼轿一乘直扑庙前去了。马汉看见,飞也似的赶来。及至赶到,见旁有一人叫道:“贤弟为何来迟?”马汉细看,却是南侠,便道:“兄,此轿何往?”展爷道:“劣兄已将驼轿截取,将金玉仙安顿在观音庵内。贤弟来得正好,咱二人一同到彼。”说话问,耿春、郑平亦皆赶到,围绕着驼轿来至庙前,打开山门,里面出来一个年老的妈妈,一个尼姑。这妈妈却是田忠之妻杨氏。众人搭下驼轿,搀出金玉仙来。主仆见面,抱头痛哭。(原来杨氏也是南侠送信,叫她在此等候。)又将轿内细软俱行搬下。南侠对杨氏道:“你主仆二人就在此处等候,候你家相公官司完了时,叫他到此寻你。”又对尼姑道:“师傅用心服侍,田相公来时必有重谢。”吩咐已毕,便对马汉道:“贤弟回去,多多拜上老大人,就说:‘展昭另日再为禀见,后会有期。’将金玉仙下落禀复明白。她乃贞烈之妇,不必当堂对质。拜托,拜托!请了!”竟自扬长而去。马汉也不敢挽留,只得同耿春、郑平二人回归;日路,去禀知包公。这且不言。
再说张、赵二人到了东皋林,毫不见一点动静。赵虎道:“难道这厮先过去了不成?”张爷道:“前面一望无际,井无人行,焉有过去之理。”正说间,只见远远有一伙人乘马而来。赵爷一见,说:“来咧,来咧!哥,你我如此如此,庶不致于舛错。”张龙点头,带领差役隐在树后。众人催马,刚到此地,赵虎从马前一过,栽倒在地。张爷从树后转出来,便乱喊道:“不好了!不好了!撞死人!”上前将庞昱马环揪住,道:“你撞了人,还往哪里去?”众差役一齐拥上。众恶奴发话道:“你这些好大胆的人,竟敢拦挡侯爷不放。”张龙道:“谁管他侯爷公爷的,只要将我们的人救活了便罢。”众恶奴道:“好生撒野!此乃安乐侯,太师之子,改扮行装,出来私访。你们竟敢拦住去路,真是反了天了!”赵爷在地下听准是安乐侯,再无舛错,一咕噜爬起身来,先照着说话的劈面一掌,喊道:“我们反了天了!我们竟等着反了天的人呢!”说罢,先将庞昱拿下马来,差役掏出锁来锁上。众恶奴见事不祥,个个加上一鞭,唿的一声,俱各逃之夭夭了。张、赵追他不及,只顾庞昱,连追也不追。众人押解着奸侯,竟奔公馆而来。
要知端的,下回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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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怍——惭愧。
舛错——错误,差错。
第十五回斩庞昱初试龙头铡遇国母晚宿天齐庙
且说张、赵二人押解庞昱到了公馆,即行将庞昱带上堂来。包公见他项带铁锁,连忙吩咐道:“你等太不晓事,侯爷如何锁得?还不与我卸去!”差役连忙上前,将锁卸下。庞昱到了此时,不觉就要屈膝。包公道:“不要如此。虽则不可以私废公,然而我与太师有师生之谊,你我乃年家弟兄,有通家之好,不过因有此案,要当面对质对质,务要实实说来,大家方有个计较。千万不要畏罪回避。”说毕,叫带上十父老并田忠、田起元及抢掠的妇女,立刻提到。包公按呈子一张一张讯问。庞昱因见包公方才言语,颇有护他的意思;又见和容悦色,一味地商量,必要设法救他,“莫若他从实应了,求求包黑,或者看爹爹面上往轻里改正改正,也就没了事了。”想罢,说着:“钦差大人不必细问,这些事体俱是犯官一时不明作成,此时后悔也是迟了。惟求大人笔下超生,犯官感恩不尽!”包公道:“这些事既已招承,还有一事,项福是何人所差?”恶贼闻听,不由的一怔,半晌,答道:“项福乃太守蒋完差来,犯官不知。”包公吩咐:“带项福。”只见项福走上堂来,仍是照常形色,并非囚禁的佯子。包公道:“项福,你与侯爷当面质对。”项福上前,对恶贼道:“侯爷不必隐瞒,一切事体,小人已俱回明大人了。侯爷只管实说了,大人自有主见。”恶贼见项福如此,也只得应了是自己派来的。包公使叫他画供。恶贼此时也不能不画了。
画招后,只见众人证俱到。包公便叫各家上前厮认,也有父认女的,也有兄认妹的,也有夫认妻的,也有婆认媳的,纷纷不一,嚎哭之声不堪入耳。包公吩咐,叫他们在堂阶两边听候判断,又派人去请太守速到。包公便对恶贼道:“你今所为之事,理应解京。我想道途遥远,反受折磨。再者到京必归三法司判断,那时难免皮肉受苦。倘若圣上大怒,必要从重治罪,那时如何展转?莫若本阁在此发放了,倒觉得爽快。你想好不好?”庞昱道:“但凭大人作主,犯官安敢不遵?”包公登时把黑脸放下,虎目一瞪,吩咐:“请御刑!”只这三个字,两边差役一声喊,堂威震吓。只见四名衙役将龙头铡抬至堂上,安放周正。王朝上前抖开黄龙套,露出金煌煌、光闪闪、惊心落魄的新刑。恶贼一见,胆裂魂飞,才待开言,只见马汉早将他丢翻在地。四名衙役过来,与他口内衔了木嚼,剥去衣服,将芦席铺放(恶贼哪里还能挣扎),立刻卷起,用草绳束了三道。张龙、赵虎二人将他抬起,走至铡前,放入铡口,两头平均。此时马汉、王朝黑面向里,左手执定刀靶,右手按定刀背,直瞅座上。包公将袍袖一拂,虎项一扭。口说“行刑”二字。王朝将彪躯一纵,两膀用力,只听咔喳一声,将恶贼登时腰斩,分为两头一边齐的两段。四名差役连忙跑上堂去,各各腰束白布裙,跑至铡前,有前有后,先将尸首往上一扶,抱将下去。张、赵二人又用白布擦抹铡口的血迹,堂阶之下,田起元主仆以及父老井田妇村姑见铡了恶贼庞昱,方知老爷赤心为国,与民除害,有念佛的,有趁愿的,也有胆小不敢看的。
包公上面吩咐:“换了御刑,与我将项福拿下!”听了一个“拿”字,左右一伸手便将项福把住。此时这厮见铡了庞昱,心内已然突突乱跳;今又见拿他,不由的骨软筋酥,高声说道:“小人何罪?”包公一拍堂木,喝道:“你这背反的奴才!本阁乃奉命钦差,你擅敢前来行刺,行刺钦差,即是叛朝廷,还说无罪?尚敢求生么?”项福不能答言。左右上前,照旧剥了衣服,带上木嚼,拉过一领粗席卷好。此时狗头铡已安放停当。将这无义贼行刑过了,擦抹御铡,打扫血迹,收拾已毕。
只见传知府之人上堂跪倒,禀道:“小人奉命前去传唤知府,谁知蒋完畏罪,自缢身死。”包公闻听,道:“便宜了这厮。”另行委员前去验看。又吩咐将田起元带上堂来,训海一番:不该放妻子上庙烧香,以致生出此事,以后家门务要严肃,并叫他上观音庵接取妻子;老仆田忠替主鸣冤,务要好好看待他;从此努力攻书,以求卜进。所有驼轿内细软,必系私蓄,勿庸验看,俱着田忠领讫。又吩咐父老:“各将妇女带回,好好安分度日。本阁还要按户稽查花名,秉公放赈,以抒民困,庶不负圣上体恤之鸿恩。”众人一齐叩头,欢欢喜喜而散。老爷立刻叫公孙策打了摺底看过,并将原呈招供一齐封妥,外边夹片一纸,请旨补放知府一缺,即日拜发,赍京启奏去了。一面出示委员稽查户口,放赈,真是万民感仰,欢呼载道。
一日,批擢回来,包公恭接。叩拜毕,打开一看,见朱批甚属夸奖:“至公无私,所办甚是。知府一缺,即差拣员补放。”包公暗自沉吟道:“圣上纵然隆眷优渥,现有老贼庞吉在京,见我铡了他的爱子,他焉有轻轻放过之理。这必是他别进谗言,安慰妥了,候我进京时他再摆布于我。一定是这个主意。老贼呀,老贼!我包某秉正无私,一心为国,焉怕你这鬼鬼祟祟。如今趁此权衡未失,放完赈后,偏要各处访查访查,要作几件惊天动地之事,一来不负朝廷,二来与民除害,三来也显显我包某胸中的抱负。”谁知老爷想到此地,下文就真生出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来。
你道是何事件?自从包公秉正放赈已完,立意要各处访查,便不肯从旧路回来,特由新路而归。“一日,来至一个所在,地名草州桥东,乘轿慢慢而行。猛然听的咯吱一阵乱响,连忙将轿落平。包兴卜马仔细看时,双杆皆有裂纹,幸喜落平实地,险些儿双杆齐折,禀明包公,吩咐带马。将马带过,老爷刚然扳鞍上去,那马哧的一声往旁一闪,幸有李才在外首坠镫,连忙拢住,老爷暗想:“此马随我多年。它有三不走:遇歹人不走,见冤魂不走,有刺客不走。难道此处有事故不成?”将马带住,叫包兴唤地方。
不多时,地方来到马前,跪倒。老爷闪目观瞧,见此人年有三旬上下,手提一根竹竿,口称:“小人地方范宗华,与钦差大人叩头。”包公问道:“此处是何地名?”范宗华道:“不是河,名叫草州桥。虽然有个平桥,却没有桥,也无有草。不知当初是怎么起的这个名儿,连小人也闹的纳闷儿。”两旁衮喝:“少说!少说!”老爷又问道:“可有公馆没有?”范宗华道:“此处虽是通衢大道,却不是镇店马头,也不过是荒凉幽僻的所在,如何能有公馆呢?再者也不是站头……”包兴在马上着急,道:“没公馆,你就说没公馆就完了,何必这许多的话?”老爷在马上用鞭指着,问道:“前面高大的房子是何所在?”范宗华回道:“那是天齐庙。虽然是天齐庙,里面是菩萨殿、老爷殿、娘娘殿俱有,旁边跨所还有土地词。就只老道看守,因没有什么香火,也不能多养活人。”包兴道:“你太唠叨了!谁问你这些?”老爷吩咐:“打道天齐庙。”两旁答应。老爷将马一带,竟奔天齐庙。
包兴上马一抖丝缰,先到天齐庙,撵开闲人,并告诉老道:“钦差大人打此经过,一概茶水不用。你们伺候完了香,连忙躲开。我们大人是最爱清静的。”老道连连答应“是”。正说间,包公已到,包兴连忙接马。包公进得庙来,便吩咐李才在西殿廊下设了公座。老爷带包兴至正殿。老道将香烛预备齐全,伺候焚香已毕。包兴使个眼色,老道连忙回避。包公下殿,来至西廊,入了公位,吩咐众人俱在庙外歇息,独留包兴在旁,暗将地方叫进来。
包兴悄悄把范宗华叫到。他又给包兴打了个千儿。包兴道:“我瞧你很机灵,就是话大多了。方才大人问你,你就拣近的说就完咧。什么枝儿叶儿的,闹一大郎当,作什么?”范宗华连忙笑着说:“小人惟恐话回的不明白,招大人嗔怪,故此要往清楚里说。谁知话又多了。没什么说的,求二太爷担待小人罢!”包兴道:“谁来怪你?不过告诉你,恐其话大多,反招大人嗔怪。如今大人又叫你呢。你见了大人,问什么答应什么,不必唠叨了。”范宗华连连答应,跟包兴来至西廊,朝上跪倒。
包公问道:“此处四面可有人家没有?”范宗华禀道:“南通大道,东有榆树林,西有黄土岗,北边是破窑:共有不足二十家人家。”老爷便着地方抗了高脚牌,上面写“放告”二字,叫他知会各家,如有冤枉前来天齐庙申诉。范宗华应“是”,即抗了高脚牌,奔至榆树林,见了张家,便问:“张大哥,你打官司不打?”见了李家,便问:“李老二,你冤枉不冤枉?”招的众人无不大骂:“你是地方,总盼人家打官司,你好讹钱!我们过的好好清静日子,你找上门来叫打官司。没有什么说的,要打官(观)音寺儿,就合你打。什么东西!趁早儿滚开!真他妈的丧气!你怎么配当地方呢,你给我走罢!”范宗华无奈,又到黄土岗,也是如此,被人痛骂回来了。他却不怕骂,不辞辛苦,来到破窑地方,又嚷道:“今有包大人在天齐庙宿坛放告,有冤枉的没有?只管前去申冤。”一言未了,只听有人应道:“我有冤枉,领我前去。”范宗华一看,说道:“哎哟!我的妈呀!你老人家有什么事情,也要打官司呢?”
谁知此位婆婆,范宗华他却认得,可不知底里,只知道是秦总管的亲戚,别的不知。这是什么缘故呢?只因当初余忠替了娘娘殉难,秦凤将娘娘顶了余忠之名抬出宫来,派亲信之人送到家中,吩咐与秦母一样侍奉。谁知娘娘终日思想储君,哭的二目失明。那时范宗华之父名唤范胜,当时众人俱叫他“剩饭”,正在秦府打杂,为人忠厚老实好善。娘娘因他爱行好事,时常周济赏赐他,故此范胜受恩极多。后来秦凤自焚身死,秦母亦相继而亡,所有子孙不知娘娘是何等人。所谓“人在人情在、人亡两无交”。娘娘在秦宅存身不住,故此离了秦宅,无处栖身。范胜欲留他在家,娘娘决意不肯。幸喜有一破窑,范胜收拾了收拾,搀扶娘娘居住。多亏他时常照拂:每遇阴天下雨,他便送了饭来。又恐别人欺负她,叫儿子范宗华在窑外搭了个窝铺,坐冷子看守。虽是他答报受德受恩之心,哪里知道此位就是落难的娘娘。后来范胜临危,还告诉范宗华道:“破窑内老婆婆,你要好好侍奉他,当初是秦总管派人送到家中。此人是个有来历的,不可怠慢。”这也是他一生行好,竟得了一个孝顺的儿子。范宗华自父亡之后,真是遵依父训,侍奉不衰。平时即以老太太呼之,又叫妈妈。
现今娘娘要告状,故问:“你老人家有什么事情,也要告状呢?”娘娘道:“为我儿子不孝,故要告状。”范宗华道:“你老人家可是悖晦了。这些年也没见你老人家说有儿子,今儿忽然又告起儿子来了。”娘娘道:“我这儿子,非好官不能判断。我常听见人说,这包公老爷善于判断阴阳,是个清正官儿,偏偏他总不从此经过,故此耽延了这些年。如今他既来了,我若不趁此时申诉,还要等待何时呢?”范宗华听罢,说:“既是如此,我领了你老人家去。到了那里,我将竹杖儿一拉,你可就跪下,好歹别叫我受罪。”说着话,拉着竹杖,领到庙前。先进内回禀,然后将娘娘领进庙内。
到了公座之下,范宗华将竹杖一拉,娘娘连理也不理。他又连拉了几拉,娘娘反将竹杖往回里一抽。范宗华好生地着急。只听娘娘说道:“大人吩咐左右回避,我有话说。”包公闻听,便叫左右暂且退出。座上方说道:“左右无人,有什么冤枉,诉将上来。”娘娘不觉失声道:“嗳哟!包卿!苦煞哀家了!”只这一句,包公座上不胜惊讶。包兴在旁,急冷冷打了个冷战。登时包公黑脸也黄了。包兴暗说:“我……我的妈呀!闹呵,审出哀家来了!我看这事怎么好呢?”
未识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注释:
赍——带着。
渥——厚,重。
通衢——四通八达的道路;大道。
悖晦——糊涂。
第十六回学士怀忠假言认母夫人尽孝祈露医睛
且说包公见贫婆口呼包聊,自称哀家,平人如何有这样口气。只见娘娘眼中流泪,便将已往之事,滔滔不断,述说一番。包公闻听,吓得惊疑不止,连忙立起身来,问道:“言虽如此,不知有何证据?”娘娘从里衣内,掏出一个油渍渍的包儿。包兴上前,不敢用手来接,僚起衣襟,向前兜住,说道:“松下罢。”娘娘放手,包儿落在衣襟。包兴连忙呈上。千层万裹,里面露出黄缎袱了来。打开袱子一看,里面却是金丸一粒,上刻着“玉宸宫”字样并娘娘名号,包公看罢,急忙包好,叫包兴递过,自己离了座位。包兴会意,双手捧过包儿,来至娘娘面前,双膝跪倒,将包儿顶在头上,递将过去;然后一拉竹杖,领至上座。入了座位,包公秉正参拜。娘娘吩咐:“卿家平身。哀家的冤枉,全仗卿家了。”包公奏道:“娘娘但请放心。臣敢不尽心竭力以报君乎?只是目下耳目众多,恐有泄漏,实属不便;望祈娘娘赦臣冒昧之罪,权且认为母子,庶免众口纷纷,不知凤意如何?”娘娘道:“既如此,但凭吾儿便了。”包公又往上叩头谢恩,连忙立起,暗暗吩咐包兴,如此如此。
包兴便跑至庙外,只见县官正在那里叱喝地方呢:“钦差大人在此宿坛,你为何下早早禀我知道?”范宗华分辩道:“大人到此问这个,又问那个,又派小人放告,多少差使,连一点空儿无有,难道小人还有什么分身法不成?”一句话惹恼了县官,一声断喝:“好奴才!你误了差使,还敢强辩?就该打了你的狗腿!”说至此,恰好包兴出来,便说道:“县太爷算了罢,老爷自己误了,反倒怪他。他是张罗不过来呀。”县官听了,笑道:“大人跟前,须是不好看。”包兴道:“大人也不嗔怪,不要如此了。大人吩咐咧,立刻叫贵县备新轿一乘,要伶俐丫鬟二名,并上好衣服簪环一分,急速办来,立等立等!再者公馆要分内外预备。所有一切用度花费的银两,叫太爷务必开清,俟到京时再为奉还。”又向范宗华笑道:“你起来罢,不用跪着了。方才你带来的老婆婆,如今与大人母子相认了。老太太说你素日很照应,还要把你带进京去呢!你就是伺候老太太的人了。”范宗华闻听,犹如入云端的一般,乐得他不知怎么样才好。包兴又对县官道:“贵县将他的差使止了罢。大人吩咐,叫他随着上京,沿途上伺候老太太,怎么把他也打扮打扮才好。这可打老爷个秋丰罢。”县官连连答应道:“使得,使得。”包兴又道:“方才分派的事,太爷赶紧就办了罢。并将他带去,就叫他押解前来就是了。务必先将衣服首饰丫鬟,速速办来。”县官闻听,赶忙去了。
包兴进庙禀复了包公,又叫老道将云堂小院打扫干净。不多时,丫鬟二名并衣服首饰一齐来到,服侍娘娘在云堂小院沐浴更衣,不必细说。包公就在西殿内安歇,连忙写了书信,密密封好,叫包兴乘马先行进京,路上务要小心。
包兴去后,范宗华进来与包公叩头,并回明轿马齐备,县官沿途预备公馆之事。包公见他通身换了服色,真是人仗衣帽,却不似先前光景。包公便吩咐他一路小心伺候,“老太太自有丫鬟服恃,你无事不准人内。”范宗华答应退出。他却很知规矩,以为破窑内的婆婆如今作了钦差的母亲,自然非前可比。他哪里知道,那婆婆便是天下的国母呢!至次日,将轿抬至云堂小院的门首,丫鬟服侍娘娘上轿。包公手扶轿杆,一同出庙。只见外面预备停当,拨了四名差役跟随老太太,范宗华随在轿后,也有匹马。县官又派了官兵四名护送。包公步行有一箭多地,便说道:“母亲先进公馆,孩儿随后即行。”娘娘说道:“吾儿在路行程,不必多礼。你也坐轿走罢。”包公连连称“是”,方才退下。众人见包公走后,一个个方才乘马,也就起了身了。
这样一宗大事别人可瞒过,惟有公孙先生心下好生疑惑,却又猜不出是什么底细。况且大人与包兴机密至甚,先差包兴入京送信去了。想来此事重大,不可泄漏的,因此更不敢问,也不向王、马、张、赵提起,惟有心中纳闷而已。
单说包兴揣了密书,连夜赶到开封。所有在府看守之人,俱各相见。众人跪请了老爷的钧安。马夫将马牵去喂养刷溜,不必细表。包兴来到内衙,敲响云牌。里面妇女出来问明,见是包兴,连忙告诉丫鬟,禀明李氏诰命。诰命正因前次接了报摺,知道老爷已将庞昱铡死,惟恐太师怀恨,欲生奸计,每日提心吊胆;今日忽见包兴独自回来,不胜惊骇,急忙传进。见面,夫人先问了老爷安好。包兴急忙请安,答道:“老爷甚是平安。先打发小人送来密书一封。”说罢,双手一呈。丫鬟接过,呈与夫人。夫人接来,先看皮面上写着“平安”二字。即将外皮拆去,里面却是小小封套,正中签上写着“夫人密启”。夫人忙用金簪挑开封套,抽出书来一看,上言在陈州认了太后李娘娘,假作母子,即将佛堂东间打扫洁净,预备娘娘住宿。夫人以婆媳礼相见,遮掩众人耳目,千万不可走漏风声。后写着:“看后付丙。”诰命看完,便问包兴:“你还回去么?”包兴问道:“老爷吩咐小人,面递了书信,仍然迎着回去。”夫人道:“正当如此。你回去迎着老爷,就说我按着书信内所云,俱已备办了。请老爷放心。这也不便写回信。”叫丫鬟拿二十两银子赏他。包兴连忙谢赏,道:“夫人没有什么吩咐,小人喂喂牲口也就赶回去了。”说罢,又请了一个禀辞的安。夫人点头,说:“去罢,好好的伺候老爷。你不用我嘱咐。告诉李才,不准懒惰。眼看差竣就回来了。”包兴连连应“是”,方才退出。自有相好众人约他吃饭。包兴一壁道谢,一壁擦面。然后大家坐下吃饭,未免提了些官事:路上怎么防刺客,怎么铡庞昱。说至此,包兴便问:“朝内老庞没有什么动静呀?”伙伴答道:“可不是。他原参奏来着。上谕甚怒,将他儿子招供摔下来了。他瞧见,没有什么说的了,倒请了一回罪。皇上算是恩宽,也没有降不是。大约咱们老爷这个毒儿种得不小,将来总要提防便了。”包兴听罢,点了点头儿。又将陈州认母一节略说大概,以安众心。惟恐娘娘轿来,大家盘诘之时不便。说罢,急忙吃毕。马夫拉过马来,包兴上去,拱拱手儿,加上一鞭,他便迎了包公去了。
这里诰命照书信预备停当,每日至至诚诚,敬候凤驾。一日,只见前拨差役来了二名,进内衙敲响云牌,回道:“太夫人已然进城,离府不远了。”浩命忙换了吉服,带领仆妇丫鬟在三堂后恭候。不多时,大轿抬至三堂落平,役人轿夫退出,掩了仪门,诰命方至轿前。早有丫鬟掀起轿帘,夫人亲手去下扶手,双膝跪倒,口称:“不孝媳妇包拯之妻李氏接见娘亲,望婆婆恕罪。”太后伸手。李氏诰命忙将双手递过,彼此一拉。娘娘说道:“媳妇吾儿起来。”诰命将娘娘轻轻扶出轿外,搀至佛堂净室。娘娘人座。诰命递茶,回头吩咐丫鬟等,将跟老太太的丫鬟让至别室歇息。诰命见屋内无人,复又跪下,方称:“臣妾李氏,愿娘娘千岁,千千岁。”太后伸手相搀,说道:“吾儿千万不可如此,以后总以婆媳相称就是了。惟恐拘了国礼,倘有泄漏,反为不美。俟包卿回来再作道理。况且哀家姓李,媳妇你也姓李,咱娘儿就是母女。你不是我媳妇,是我女儿了。”诰命连忙谢恩。娘娘又将当初遇害情由,悄悄诉说一番,不觉昏花二目又落下泪来,自言:“二目皆是思君想子哭坏了,到如今诸物莫睹,可怎么好?”说罢,又哭起来。诰命在旁流泪,猛想起一物善能治目,“我何不虔诚祷告,倘能祈得天露将娘娘凤目治好,一来是尽我一点忠心,二来也不辜负了此宝。”欲要奏明,惟恐无效:若是不奏,又恐娘娘临期不肯洗目。想了多时,只得勉强奏道:“臣妾有一古今盆,上有阴阳二孔,取接天露,便能医目重明。待今晚臣妾叩求天露便了。”娘娘闻听,暗暗说道:“好一个贤德的夫人!她见我痛伤人心,就如此的宽慰于我,莫要负她的好意。”便道:“我儿,既如此,你就叩天求露,倘有至诚格天,二目复明,岂不大妙呢!”诰命领了懿旨,又叙了一回闲话。伺候晚膳已毕,诸事分派妥当,方才退出。
看看掌灯以后,诰命洗净了手,方将古今盆拿出,吩咐丫鬟秉烛来至园中,至诚焚香,祷告天地;然后捧定金盆,叩求天露。真是忠心感动天地。一来是诸命至诚,二来是该国母的难满:起初盆内潮润,继而攒聚露珠,犹如哈气一般;后来渐渐大了,只见滴溜溜满盆乱转,仿佛滚盘珠相似,左旋右转,皆流入阴阳孔内,便不动了。诰命满心欢喜,手捧金盆,擎至净室,只累得两膀酸麻,汗下如雨。恰好娘娘尚未安寝,诰命捧上金盆。娘娘伸玉腕蘸露洗目,只觉冷飕飕通澈心腑,香馥馥透入泥丸,登时两额角微微出了点香汗,二目中稍觉转动。闭目息神,不多时,忽然心花开朗,胸膈畅然。眼乃心之苗,不由的将二目一睁,哪知道云翳早退,瞳子重生,已然黑白分明,依旧的盈盈秋水了。娘娘这一欢喜,真是非常之乐。诰命更觉欢喜。娘娘把手一拉诰命,方才细细看了一番。只见两旁有多少丫鬟,只得说道:“亏我儿至诚感格,将老身二目医好,都是出于媳妇孝心。”说着,说着,不由的一阵伤惨。诰命一见,连忙劝慰,道:“母亲此病原因伤心过度,如今初愈,只有欢喜的,不要悲伤。”娘娘点头,道:“此言甚是。我如今俱各看见了,再也不伤心了。我的儿,你也歇息去罢,有话,咱们母女明日再说罢。可是你说的,我二目甫愈,也该闭目养养神。”夫人见如此说,方才退出。叫丫鬟携了金盆,并嘱咐众人好生服侍,又派两个得用的丫鬟前来帮着。吩咐已毕,慢慢回转卧室去了。
次日,忽见包兴前来、禀道:“老爷已然在大相国寺住了,明日面了圣,方能回署。”夫人说:“知道了。”包兴退出。
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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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打秋丰——也作“打秋风”,旧时指假借各种名义向别人索取财物。
诰命——封建时代指受过封号的妇女。
懿旨——皇太后或皇后的诏令。
云翳——眼球角膜发生病变后遗留下来的疤痕组织,影响视力。
甫——刚刚。
第十七回开封府总管参包相南清宫太后认狄妃
且说李大后自凤目重明之后,多亏了李诰命每日百般劝慰,诸事遂心,以致饮食起居无不合意,把个老太后哄得心儿里喜欢,已觉玉容焕发,精神倍长,迥不是破窑的形景了。惟有这包兴回来说:“老爷在大相国寺住宿,明日面圣。”诰命不由的有些悬心,惟恐见了圣上,提起庞昱之事,奏对梗直,致于圣怒,心内好生放心不下。
谁知次日,包公入朝见驾,奏明一切。天子甚夸办事正直,深为嘉赏,钦赐五爪蟒袍一袭、攒珠宝带一条、四喜白玉班指一个、珊瑚豆大荷包一对。包公谢恩。早朝已毕,方回至开封府。所有差役人等叩安。老爷连忙退入内衙,照旧穿着朝服。诰命迎将出来。彼此见礼后,老爷对夫人说道:“欲要参见太后,有劳夫人代为启奏。”夫人领命,知道老爷必要参见,早将仆妇丫鬟吩咐不准跟随,引至佛堂静室。
夫人在前,包公在后,来至明间,包公便止步。夫人掀帘入内,跪奏:“启上太后,今有龙图阁大学士兼理开封府臣包拯,差竣回京,前来参叩凤驾。”太后闻听,便问:“吾儿在哪里?”夫人奏道:“现在外间屋内。”太后吩咐:“决宣来。”夫人掀帘,早见包公跪倒尘埃,口称:“臣包拯参见娘娘,原娘娘千岁,千千岁。臣革室狭隘,有屈凤驾,伏乞赦宥。”说罢,匍匐在地。太后吩咐:“吾儿抬起头来。”包公秉正跪起。娘娘先前不过闻声,如今方才见面。见包公方面大耳,阔口微须,黑漆漆满面生光,闪灼灼的双睛暴露,生成福相,长成威颜,跪在地下,还有人高。真乃是“丹心耿耿冲霄汉,黑面沉沉镇鬼神”。太后看罢,心中大喜,以为仁宗有福,方能得这样能臣。又转想自己受此沉冤,不觉得滴下泪来,哭道:“哀家多亏你夫妇这一番的尽心,哀家之事,全仗包卿了。”包公叩头,奏道:“娘娘且免圣虑,微臣相机而作,务要秉正除奸,以匡国典。”娘娘一壁拭泪,一壁点头,说道:“卿家平身,歇息去罢。”包公谢恩,鞠躬退出。诰命仍将软帘放下,又劝娘娘一番。外面丫鬟见包公退出,方敢进来伺候。娘娘又对诰命说:“媳妇呀,你家老爷刚然回来,你也去罢,不必在此伺候了。”这原是娘娘一片爱惜之心,谁知反把个诰命说得不好意思,满面通红起来,招的娘娘也笑了。”丫鬟掀帘,夫人只得退出,回转卧室。
只见外面搬进行李,仆妇丫鬟正在那里接收。诰命来至屋内,只见包公在那里吃茶,放下茶杯,立起身来,笑道:“有劳夫人,传宣官差完了。”夫人也笑了,道了鞍马劳乏。彼此寒暄一番,方才坐下。夫人便问一路光景。“为庞昱一事,妾身好生担心。”又悄悄问如何认了娘娘。包公略略述说一番,夫人也不敢细问。便传饭,夫妻共桌而食。食罢,吃茶,闲谈几句。
包公到书房料理公事。包兴回道:“草州桥的衙役回去,请示老爷有什么分派?”包公便问:“在天齐庙所要衣服簪环,开了多少银子?就叫他带回。叫公孙先生写一封回书道谢。”皆因老爷今日才下马,所有事件暂且未回。老爷也有些劳乏,便回后歇息去了。一宿不提。
至次日,老爷正在卧室梳洗,忽听包兴在廊下轻轻咳了一声。包公便问:“什么事?”包兴隔窗禀道:“南清宫宁总管特来给老爷请安,说有话要面见。”包公从不接交内官,今见宁总管忽然亲身来到,未免将眉头一皱,说道:“他要见我作什么?你回复他,就说我办理公事不能接见,如有要事,候明日朝房再见罢。”包兴刚要转身,只听夫人说:“且慢!”包兴只得站住,却又听不见里面说些什么。迟了多时,只听包公道:“夫人说的也是。”便叫包兴:“将他让在书房待茶,说我梳洗毕,即便出迎。”包兴转身出去了。
你道夫人适才与包公悄悄相商,说些什么?正是为娘娘之事,说:“南清宫现有狄娘娘、知道宁总管前来,为着何事呢?老爷何不见他,问问来历。倘有机缘,娘娘若能与狄后见面,那时便好商量了。”包公方肯应允,连忙梳洗冠带,前往书房而来。
单说包兴奉命来请宁总管,说:“我们老爷正在梳洗,略为少待,便来相见。请太辅书房少坐。”老宁听见“相见”二字,乐了个眉开眼笑,道:“有劳管家引路,我说咱家既来了,没有不赏脸的。素来的交情,焉有不赏见之理呢。”说着,说着,来至书房。李才连忙赶出掀帘。宁总管进入书房,见所有陈设毫无奢华俗态,点缀而已,不觉的啧啧称羡。包兴连忙点茶让坐,且在下首相陪。宁总管知道是大人的亲信,而且朝中时常见面,亦不敢小看于他。
正在攀话之际,忽听外面老爷问道:“请进来没有?”李才回道:“已然请至。”包兴连忙迎出,已将帘子掀起,包公进屋。只见宁总管早已站立相迎,道:“咱家特来给大人请安。一路劳乏,辛辛苦苦。原要昨日就来,因大人乏乏的身子不敢起动,故此今早前来,惟恐大人饭后有事。大人可歇过乏来了?”说罢,倒地一揖。包公连忙还礼,道:“多承太辅惦念。未能奉拜,反先劳驾,心实不安。”说罢让坐,从新点茶。包公便道:“太辅降临,不知有何见教?望祈明示。”宁总管嘻嘻笑道:“咱家此来,不是什么官事。只因六合王爷深敬大人忠正贤能,时常在狄娘娘跟前提及。娘娘听了,甚为欢喜。新近大人为庞昱一事,先斩后奏,更显得赤心为国,不畏权奸。我们王爷下朝,就把此事奏明娘娘,把个娘娘乐得了不得,说:“这才是匡扶社稷治世的贤臣呢!”却又教导了王爷一番,说我们王爷年轻,总要跟着大人学习,作一个清心正直的贤王呢,庶不负圣上洪恩。我们王爷也是羡慕大人得很呢,只是无故的又不能亲近。咱家一想,目下就是娘娘千秋华诞,大人何不备一份水礼前去庆寿?从此亲亲近近,一来不辜负娘娘一番爱喜之心,二来我们王爷也可以由此跟着大人学习些见识,岂不是件极好的事呢?故此今日我特来送此信。”包公闻听,暗自沉吟道:“我本不接交朝内权贵,奈因目下有太后之事。当今就知狄后是生母,哪里知道生母受如此之冤。莫如将计就计,如此如此,倘有机缘,倒省了许多曲折。再者六合王亦是贤王,就是接交他,也不砧辱于我。”想罢,便问道:“但不知娘娘圣诞,在于何时?”宁总管道:“就是明日寿诞,后日生辰。不然,我们怎么赶獐的似的呢?只因事在临迩,故此特来送信。”包公道:“多承太辅指教挂心,敢不从命。还有一事,我想娘娘圣诞,我们外官是不能面叩的。现在家慈在署,明日先送礼,后日正期,家慈欲亲身一往,岂不更亲近么?未知可否?”宁总管闻听:“嗳哟!怎么老太太到了?如此更好,咱家回去,就在娘娘前奏明。”包公致谢,道:“又要劳动太辅了。”老宁道:“好说,好说!既如此,咱家就回去了。先替我在老太太前请安罢。等后日我在宫内,再接待她老人家便了。”包公又托咐了一回:“家慈到宫时,还望照拂。”宁总管笑道:“这还用着大人吩咐?老人家前当尽心的,咱们的交情要紧。不用送,请留步罢。”包公送至仪门。宁总管再三拦阻,方才作别而去。
包公进内,见了夫人,细述一番,就叫夫人将方才之事,暗暗奏明太后。夫人领命,往静室去了。包公又来到书房,吩咐包兴备一份寿礼,明日送往南清宫去;又嘱他好好看待范宗华,事毕自有道理,千万不可泄漏底里与他。包兴也深知此事重大。慢说范宗华,就是公孙先生、王、马、张、赵诸人也被他瞒个结实。
至次日,包兴已办成寿礼八色,与包公过了目,也无非是酒、烛、桃、面等物。先叫差役挑往南清宫,自己随后乘马来至南清宫横街,已见人夫轿马,送礼物的,抬的抬,扛的扛,人声嘈杂,拥挤不开,只得下马,吩咐人役:“俟这些人略散散时,再将马溜至王府。”自己步行至府门,只见五间宫门,两边大炕上坐着多少官员。又见各处送礼的俱是手捧名帖,低言回话,那些王府官们狂待理不理的。包兴见此光景,只得走上台阶,来至一位王官的跟前,从怀中换出贴来,说道:“有劳老爷们,替我回禀一声。”才说至此,只见那人将眼一翻,说:“你是哪里的?”包兴道:“我乃开封府……”才说了三个字,忽见那人站起来,说:“必是包大人送礼来的。”包兴道:”正是。”那人将包兴一拉,说:“好兄弟,辛苦辛苦。今早总管爷就传出谕来,说大人那里今日必送礼来,我这里正等候着呢。请罢,咱们里面坐着。”回头又吩咐本府差役:“开封府包大人的礼物在哪里?你们倒是张罗张罗呀!”只听见有人早已问下去:“哪是包大人礼物?挑往这里来。”此时那王府官已将包兴引至书房,点茶陪坐,说道:“我们王爷今早就吩咐了,说道:“大人若送札来,赶紧回禀。”兄弟既来了,还是要见王爷?还是不见呢?”包兴答道:“既来了,敢则是见见好。只是又要劳动大老爷了。”那人闻听,道:“好兄弟,以后把老爷收了,咱们都是好兄弟。我姓王行三,我比兄弟齿长几岁,你就叫我三哥。兄弟再来时,你问秃王三爷就是我。皆因我卸顶太早,人人皆叫我王三秃子。”说罢,一笑。只见礼物挑进,王三爷俱瞧过了,拿上帖,辞了包兴,进内回话去了。
不多时,王三爷出来,对包兴道:“王爷叫在殿上等着呢。”包兴连忙跟随王三来至大殿,步上玉阶,绕走丹墀,至殿门以外;但见高卷帘栊,正面一张太师椅上,坐着一位束发金冠、蟒袍玉带的王爷,两边有多少内辅伺候。包兴连忙叩头。只听上面说道:“你回去上复你家老爷,说我问好。如此费心多礼,我却领了。改日朝中面见了,再谢。”又吩咐内辅:“将原帖璧回。给他谢帖,赏他五十两银子。”内辅忙忙交与王三。王三在旁悄悄说:“谢赏。”包兴叩头站起,仍随王三爷。才下银安殿,只见那旁宁总管笑嘻嘻迎来,说道:“主管,你来了么?昨日叫你受乏。回去见了大人,就提我已在娘娘前奏明了,明日请老太太只管来。老娘娘说了,不在拜寿,为的是说说话儿。”包兴答应。宁总管说:“恕我不陪了。”包兴回说:“太辅请治事罢。”方随着王三爷出来,仍要让至书房,包兴不肯。王三爷将帖子银两交与包兴。包兴道了乏,直至宫门,请王三爷留步。王三爷务必瞅着包兴上马。包兴无奈,道:“恕罪。”下了台阶,马已拉过。包兴认镫上马,口道:“磕头了,磕头了。”加鞭前行,心内思想:“我们八色水礼才花了二十两银子,王爷倒赏了五十两,真是待下恩宽。”
不多时,来至开封府,见了包公,将话一一回禀。包公点头,来在后面,便问夫人:“见了太后,启奏的如何?”夫人道:“妾身已然回明。先前听了为难,说:‘我去穿何服色?行何礼节?’妾身道:‘娘娘暂屈凤体,穿一品服色。到了那里,大约狄娘娘断没有居然受礼之理。事到临期,见景生情,就混过去了。倘有机缘,泄漏实情,明是庆寿,暗里却是进宫之机会。不知凤意如何?’娘娘想了一想,方才说:‘事到临头,也不得不如此了。只好明日前往南清宫便了。’”包公听见太后已经应允,不胜欢喜,便告诉夫人派两个伶俐丫鬟跟去,外面再派人护送。
至次日,仍将轿子搭至三堂之上上轿,轿夫退出,掩了仪门。此时诰命已然伺候娘娘,梳洗已毕。及至换了服色之时,娘娘不觉泪下。诰命又劝慰几句,总以大义为要,方才换了。收拾已完,夫人吩咐丫鬟等俱在三堂伺候。众人散出。诰命从新叩拜。此一拜不甚要紧,慢说娘娘,连诰命夫人也止不住扑簌簌泪流满面。娘娘用手相搀,哽噎的连话也说不出来。还是诰命强忍悲痛,切嘱道:“娘娘此去,关乎国典礼法,千万别见景生情,透了真实。不可因小节误了大事。”娘娘点头,含泪道:“哀家二十载沉冤,多亏了你夫妇二人!此去若能重入宫闱,那时宣召我儿,再叙心曲便了。”夫人道:“臣妾理应朝贺,敢不奉召。”说罢,搀扶娘娘出了门,慢慢步至三堂之上。诰命伺候娘娘上轿坐稳,安好扶手。丫鬟放下轿帘。只听太后说:“媳妇我儿,回去罢。”其声甚惨。诰命答应,退入屏后。外面轿夫进来,将轿抬起,慢慢地出了仪门。却见包公鞠躬伺候,上前手扶轿杆,跟随出了衙署。娘娘看得明白,吩咐:“我儿回去罢,不必远送了。”包公答应“是”,止住了步,看轿子落了台阶。又见那壁厢范宗华远远对着轿子,磕了一个头。包公暗暗点首,道:“他不但有造化,并且有规矩。”只见包兴打着顶马,后面拥护多人,围随着去了。
包公回身进内,来到后面,见夫人眼睛哭得红红儿的,知是方才与娘娘作别未免伤心,也不肯细问,不过悄悄的又议论一番:“娘娘此去不知见了狄后,是何光景?且自静听消息便了。”妄拟多时,又与诰命谈了些闲话。夫人又言道:“娘娘慈善,待人厚道,不想竟受此大害!”包公点头叹息,仍来至书房,料理官事。
不知娘娘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注释:
迥——差得远。
哽噎——哭声不能痛哭地发出。
第十八回奏沉疴仁宗认国母宣密诏良相审郭槐
且说包兴跟随太后,在前打着顶马,来到南清宫。今日比昨日更不相同,多半尽是关防轿,所有嫔妃、贵妃、王妃以及大员的命妇,往来不绝。包兴却懂规矩,预先催马来至王府门前下马,将马拴在桩上,步上宫门。恰见秃王三爷在那里,忙执手上前道:“三老爷,我们老太太到了。”王三爷闻听,飞跑进内。不多时,只见里面出来了两个内辅,对着门上众人说道:“回事的老爷们听着:娘娘传谕,所有来的关防俱各道乏,一概回避,单请开封府老太太会面。”众人连声答应。包兴闻听,即催本府的轿夫抬至宫门,自有这两个内辅引进去了。然后王三爷出来张罗包兴,让至书房吃茶。今日见了,比昨日更觉亲热。
单说娘娘大轿抬至二门,早见出来了四个太监,将轿夫换出;又抬至三门,过了仪门,方才落平。早有宁总管来至轿前,揭起帘子,口中说道:“请太夫人安。”忙去了扶手,自有跟来的丫鬟搀扶下轿。娘娘也瞧了瞧宁总管,也回问了一声:“公公好。”宁总管便在前引路,来至寝宫。只见狄娘娘已在门外接待,远远地见了大夫人,吃了一惊,不觉心里犯想,觉得面善,熟识得很,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娘娘来至跟前,欲行参拜之礼。狄后连忙用手拦住,说:“免礼。”娘娘也就不谦让了。彼此携手,一同入座。娘娘看狄后,比当时面目苍老了许多,狄后此时对面细看,忽然想起好像李妃,因已赐死,再也想不到却是当今国母,只是心里总觉不安。献茶已毕,叙起话来,问答如流,气度从容,真是大家风范,把个狄后乐个不得了,甚是投缘,便留太夫人在宫住宿,多盘桓几天。此一留正合娘娘之心,即便应允。遂叫内辅传出:“所有轿马人等不必等候了,娘娘留太夫人多住几日呢。跟役人等俱各照例赏赐。”早有值日的内辅连声答应,传出去了。
这里传膳。狄后务要与太夫人并肩坐了,为的是接谈便利。娘娘也不过让,更显得直爽大方。狄后尤其欢喜非常。饮酒间,狄后盛称包公忠正贤良,“这皆是夫人教训之德。”娘娘略略谦逊。狄后又问太夫人年庚。娘娘答言:“四十二岁。”又问:“令郎年岁几何?”一句话把个娘娘问的闭口无言,登时急得满面通红,再也答对不来。狄后看此光景,不便追问,即以酒的冷暖遮饰过去。娘娘也不肯饮酒了。便传饭吃毕,散坐闲谈。又到各处瞻仰一番,皆是狄后相陪。越瞧越像去世的李妃,心中好生的犯疑,暗暗想道:“方才问她儿子的岁数,她如何答不上来?竟会急得满面通红!世间哪有母亲不记得儿子岁数之理呢?其中实有可疑。难道她竟敢欺哄我不成?也罢,既己将她留下,晚间叫她与我同眠,明是与她亲热,暗里再细细盘诘她便了。”心中这等犯想,眼睛却不住地看,见娘娘举止动作益发是李妃无疑,心内更自委决不下了。
到了晚间,吃毕晚膳,仍是散坐闲话。狄后吩咐:“将静室打扫干净,并将枕衾也铺设在净室之中,我还要与夫人谈心,以消永夜。”娘娘见此光景,正合心意。及至归寝之时,所有承御之人(连娘娘丫鬟)自有安排,非呼唤不敢擅入。狄后因惦念着为何不知儿子的岁数呢,便从此追问,即言:“夫人有意欺哄,是何道理?”语语究的甚是紧急。娘娘不觉失声答道:“皇姐,你难道不认得哀家了么?”虽然说出此语,已然悲不成音。狄后闻听,不觉大惊,道:“难道夫人是李后娘娘么?”娘娘泪流满面,哪里还说的出话来。狄后着急,催促道:“此时房内无人,何不细细言来?”娘娘止住悲声,方将当初受害,怎么余忠替死,怎么送往陈州,怎么遇包公假认为母,怎么在开封府净室居住,多亏李氏诰命叩天求露,洗目重明,今日来给皇姐祝寿,为的是吐露真情的话,细细说了一遍,险些儿没有放声哭出来。
狄后听了,目瞪痴呆,不觉也落下泪来,半晌,说道:“不知有何证据?”娘娘即将金丸取出,递将过去。狄后接在手中,灯下验明,连忙战兢兢将金丸递过,便双膝跪倒,口中说道:“臣妃不知凤驾降临,实属多有冒犯,望乞太后娘娘赦宥!”李太后连忙还礼相搀,口称:“皇姐,不要如此。如何能叫圣上知道方好。”狄后谢道:“娘娘放心,臣妃自有道理。”便说起当日刘后与郭槐定计,用狸猫换出太子,多亏承御寇珠抱出太子交付陈林,用提盒送至南清宫抚养。后来刘后之子病夭,方将太后太子补了东宫之缺。因太子游宫,在寒官见了娘娘,母子天性,面带泪痕。刘后生疑,拷问寇珠。寇珠怀忠,触阶而死。因此刘后在先皇前进了谗言,方将娘娘赐死。这些情由说过一遍,李太后如梦方醒,不由伤心。狄后再三劝慰,太后方才止泪,问道:“皇姐,如何叫皇儿知道,使我母子重逢呢?”狄后道:“待臣妃装起病来,遣宁总管奏知当今,圣上必然亲来。那时臣妃吐露真情便了。”娘娘称善。一宿不提。
到了次日清晨,便派宁总管上朝奏明圣上,说:“狄后娘娘夜间偶然得病,甚是沉重。”宁总管不知底里,不敢不去,只得遵懿旨上朝去了。狄后又将此事告知六合王。
仁宗五鼓刚要临朝,只见仁寿宫总管前来启奏,说:“太后夜间得病,一夜无眠。”天子闻听,即先至仁寿宫请安,便悄悄吩咐不可声张,恐惊了太后。轻轻迈步,进了寝殿,已听见有呻吟之声。忽听见太后说:“寇宫人,你竟敢如此无理!”又听嗳哟一声。此时宫人已将绣帘揭起。天子侧身进内,来至御榻之前。刘后猛然惊醒,见天子在旁,便说:“有劳皇儿挂念。哀家不过偶受风寒,没有什么大病,且请放心。”天子问安已毕,立刻传御医调治。惟恐太后心内不耐烦,略略安慰几句,即便退出。
才离了仁寿宫,刚至分官楼,只见南清宫总管跪倒,奏道:“狄后娘娘夜间得病甚重,奴婢特来启奏。”仁宗闻听,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刻吩咐亲临南清宫。只见六合王迎接圣上。先问了狄后得病的光景。六合王含糊奏对:“娘娘夜间得病,此时略觉好些。”圣上心内稍觉安慰,便吩咐随侍的俱各在外伺候,单带陈林跟随。
此旨一下,暗合六合王之心,侧身前引,来至寝宫以内,但见静悄悄寂寞无声,连个承御丫鬟一个也无有。又见御榻之上锦帐高悬,狄后里面而卧。仁宗连忙上前问安。狄后翻转身来,猛然间问道:“陛下,天下至重至大者,以何为先?”天子答道:“莫过于孝。”狄后叹了一口气,道:“既是孝字为先,有为人子不知其母存亡的么?又有人子为君而不知其母在外飘零的么?”这两句话问的天子茫然不懂,犹以为是狄后病中谵语。狄后又道:“此事臣妃尽知底蕴,惟恐陛下不信。”仁宗听狄后自称臣妃,不觉大惊,道:“皇娘何出此言?望乞明白垂训。”狄后转身,从帐内拉出一个黄匣来,便道:“陛下可知此物的来由么?”仁宗接过,打开一看,见是一块玉玺龙袱,上面有先皇的亲笔御记。仁宗看罢,连忙站起。谁知老伴伴陈林在旁,睹物伤情,想起当年,早已泪流满面。天子猛回头见陈林啼哭,更觉诧异,便追问此袱的来由。狄后方才说起郭槐与刘后图谋正宫,设计陷害李后。“其中多亏了两个忠义之人,一个是金华宫承御寇珠,一个是陈林。寇珠奉刘后之命将太子抱出宫来,那时就用此袱包裹,暗暗交付陈林。”仁宗听至此,又瞅了陈林一眼。此时陈林已哭的泪人一般。狄后又道:“多亏陈林经了多少颠险,方将太子抱出,入南清宫内,在此抚养六年。陛下七岁时承嗣与先皇,补了东宫之缺。千不合,万不合,陛下见了寒宫母亲落泪,才惹起刘后疑忌,生生把个寇珠处死,又要赐死母后。其中又多亏了两个忠臣,一个小太监余忠情愿替太后殉难;秦凤方将母后换出,送往陈州。后来秦凤自焚,家中无主,母后不能存留,只落得破窑乞食。幸喜包卿在陈州放粮,由草桥认了母后,假称母子,以掩耳目。昨日与臣妃作寿,方能与国母见面。”仁宗听罢,不胜惊骇,泪如雨下,道:“如此说来,朕的皇娘现在何处?”只听得罩壁后悲声切切,出来了一位一品服色的夫人。仁宗见了发怔。
太后恐天子生疑,连忙将金丸取出,付与仁宗。天子接来一看,正与刘后金丸一般,只是上面刻的是“玉宸宫”,下书娘娘名号。仁宗抢行几步,双膝跪倒,道:“孩儿不孝,苦煞皇娘了!”说至此,不由放声大哭。母子抱头,悲痛不已。只见狄后已然下床来,跪倒尘埃,匍匐请罪。连六合王及陈林俱各跪倒在旁,哀哀相劝。母子伤感多时。天子又叩谢了狄妃,搀扶起来;复又拉住陈林的手,哭道:“若不亏你忠心为国,焉有朕躬!”陈林已然说不出话来,惟有流泪谢恩而已。大家平身。仁宗又对太后说道:“皇娘如此受苦,孩儿在为天子,何以对满朝文武?岂不得罪于天下乎?”说至此,又怨又愤。狄后在旁劝道:“圣上还朝降旨,即着郭槐、陈林一同前往开封府宣读,包学士自有办法。”这却是包公之计,命李诰命奏明李太后;太后告诉狄后,狄后才奏的。
当下仁宗准奏,又安慰了太后许多言语,然后驾转回宫,立刻御笔草诏,密密封好,钦派郭槐、陈林往开封府宣读。郭槐以为必是加封包公,欣然同定陈林,竞奔开封府而来。
且说包公自昨日伺候娘娘去后,迟不多时,包兴便押空轿回来,说:“狄后将大夫人留下,要多住几日。小人押空轿回来。那里赏了跟役人等二十两银子,赏了轿上二十吊钱。”包公点头,吩咐道:“明日五鼓,你到朝房打听,要悄悄的。如有什么事,急忙回来;禀我知道。”包兴领命。至次日黎明时,便回来了。知道包公尚在卧室,连忙进内,在廊下轻轻咳嗽。包公便问:“你回来了?打听有什么事没有?”包兴禀道:“打听得刘后夜间欠安,圣上立刻驾至仁寿宫请安;后来又传旨,立刻亲临南清宫;说狄后娘娘也病了。大约此时圣驾还未回宫呢。”包公听毕,说:“知道了。”包兴退出。包公与夫人计议道:“这必是太后吐露真情,狄后设的计谋。”夫妻二人暗暗欢喜。
才用完早饭,忽报圣旨到了。包公忙换朝服,接入公堂之上,只见郭槐在前,陈林在后,手捧圣旨。郭槐自以为是都堂,应宣读圣旨,展开御封。包公三呼已毕,郭槐便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太监郭……’”刚念至此,他看见自己的名字,便不能向下念了。旁边陈林接过来,宣读道:“‘今有太监郭槐谋逆不端,奸心叵测。先皇乏嗣,不思永祚之忠诚;太后怀胎,遽遭兴妖之暗算。怀抱龙袱,不遵凤诏,寇宫人之志可达天;离却北阙,竟赴南清,陈总管之忠堪贯日。因泪痕,生疑忌,将明朗朗初吐宝珠,立毙杖下。假诅咒,进谗言,把气昂昂一点余忠,替死梁间。致令堂堂国母,廿载沉冤;受尽了背井离乡之苦。若非耿耿包卿一腔忠赤,焉得有还珠返壁之期。似此灭伦悖理,理当严审细推。按诏究问,依法重办。事关国典,理重君亲。钦交开封府严加审讯,上命钦哉!’望诏谢恩。”
包公口呼“万岁”,立起身来,接了圣旨,吩咐一声:“拿下!”只见愣爷赵虎竟奔了贤伴伴陈林,伸手就要去拿。包公连忙喝住:“大胆!还不退下。”赵爷发愣。还是王朝、马汉将郭槐衣服冠履打去,提到当堂,向上跪倒,上面供奉圣旨。包公向左设了公座,旁边设一侧座,叫陈林坐了。当日包公入了公位,向郭槐说道:“你快将已往之事,从实招来!”
未识郭槐招与不招,且听下回分解。
——
注释:
盘桓——徘徊;逗留。
盘诘——仔细追问(可疑的人)。
衾——被子。
谵语——胡话。
悖理——违背天理。
第十九回巧取供单郭槐受戮明颁诏旨李后还宫
且说包公将郭槐拿下,喊了堂威,入了公堂,旁边又设了个侧座叫陈林坐了。包公便叫道:“郭槐,将当初陷害李后怎生抵换太子,从实招来!”郭槐说:“大人何出此言?当初系李妃产生妖孽,先皇震怒,才贬冷宫,焉有抵换之理呢?”陈林接着说道:“既无有抵换,为何叫寇承御抱出太子,用裙绦勒死,丢在金水桥下呢?”郭槐闻听,道:“陈总管,你为何质证起咱家来?你我皆是进御之人,难道太后娘娘的性格,你是不知道的么?倘然回来太后懿旨到来,只怕你也吃罪不起。”包公闻听,微微冷笑,道:“郭槐,你敢以刘后欺压本阁么?你不提刘后便罢,既已提出,说不得可要得罪了。”吩咐:“拉下去,重责二十板。”左右答应,一声呐喊,将他翻倒在地,打了二十。只打得皮开肉绽,毗牙咧嘴,哀声不绝。包公问道:“郭槐,你还不招认么?”郭槐到了此时,岂不知事关重大,横了心再也不招,说道:“当日原是李妃产生妖孽,自招愆尤,与我郭槐什么相于!”包公道:“既无抵换之事,为何又将寇承御处死?”郭槐道:“那是因寇珠顶撞了太后,太后方才施刑。”陈林在旁又说道:“此话你又说差了。当初拷问寇承御,还是我掌刑杖。刘后紧紧追问着他,将太子抱出置于何地,你如何说是顶撞呢?”郭槐闻听,将双眼一瞪,道:“既是你掌刑,生生是你下了毒手,将寇承御打的受刑不过,她才触阶而死,为何反来问我呢?”包公闻听,道:“好恶贼!竟敢如此的狡赖!”吩咐:“左右,与我拶起来!”左右又一声喊,将郭槐双手并齐,套上拶子,把绳往左右一分。只闻郭槐杀猪也似的喊起来。包公问道:“郭槐,你还不招认么?”郭槐咬定牙根,道:“没有什么招的哟。”见他汗似蒸笼,面目更色,包公吩咐卸刑,松放拶子。郭槐又是哀声不绝,神魂不定,只得暂且收监,明日再问。先叫陈林将今日审问的情由,暂且复旨。
包公退堂,来至书房,便叫包兴请公孙先生。不多时,公孙策来到,已知此时的底里,参见包公已毕,在侧坐了。包公道:“今日圣旨到来宣读之时,先生想来已明白此事了,我也不用再说了。只是郭槐再不招认。我见拶他之时,头上出汗,面目更改,恐有他变。此乃奉旨的钦犯,他又搁不住大刑,这便如何是好?故此请了先生来,设想一个法子,只伤皮肉,不动筋骨,要叫他招承方好。”公孙策道:“待晚生思索了,画成式样,再为呈阅。”说罢,退出,来到自己房内。筹思多时,偶然想起,急忙提笔画出,又拟了名儿,来到书房回禀包公。包公接来一看,上面注明尺寸,仿佛大熨斗相似,却不是平面,上面皆是垂珠圆头钉儿,用铁打就;临用时将炭烧红,把犯人肉厚处烫炙,再也不能损伤筋骨,止于皮肉受伤而已。包公看了,问道:“此刑可有名号?”公孙策道:“名曰‘杏花雨’,取其落红点点之意。”包公笑道:“这样恶刑却有这等雅名,先生真才人也!”即着公孙策立刻传铁匠打造。次日隔了一天,此刑业已打就。到了第三日,包公便升堂提审郭槐。
且说郭槐在监牢之中,又是手疼,又是板疮,呻吟不绝,饮食懒进,两日光景,便觉形容憔淬。他心中却暗自思道:“我如今在此三日,为何太后懿旨还不见到来呢?”猛然又想起:“太后欠安,想来此事尚未得知。我是咬定牙根,横了心再不招承。既无口供,包黑他也难以定案。只是圣上忽然间为何想起此事来呢?真真令人不解。”
正在犯思之际,忽然一提牢前来,说道:“老爷升堂,请郭总管呢。”郭槐就知又要审讯了,不觉的心内突、突的乱跳,随着差役上了公堂。只见红焰焰的一盆炭火内里烧着一物,却不知是何作用,只得朝上跪倒。只听包公问道:“郭槐,当初因何定计害了李后?用物抵换太子?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郭槐道:“实无此事,叫咱家从何招起?若果有此事,慢说迟滞这些年,管保早已败露了,望祈大人详察。”包公闻听,不由怒发冲冠,将惊堂木一拍,道:“恶贼!你的奸谋业已败露,连圣上皆知,尚敢推诿,其实可恶!”吩咐:“左右,将他剥去衣服。”上来了四个差役,剥去衣服,露出脊背,左右二人把住。只见一人用个布帕连发将头按下去;那边一人从火盆内攥起木把,拿起杏花雨,站在恶贼背后。只听包公问道:“郭槐,你还不招么?”郭槐横了心,并不言语。包公吩咐用刑,只见杏花雨往下一落,登时皮肉皆焦,臭味难闻。只疼得恶贼浑身乱抖,先前还有哀叫之声,后来只剩得发喘了。包公见此光景,只得吩咐:“住刑,容他喘息再问。”左右将他扶住,郭槐哪里还挣扎得来呢,早已瘫在地下。包公便叫搭下去。公孙策早已暗暗吩咐差役,叫搭在狱神庙内。
郭槐到了狱神庙,只见提牢手捧盖碗,笑容满面,到跟前悄悄的说道:“太辅老爷,多有受惊了,小人无物可敬,觅得定痛丸药一服,特备黄酒一盅,请太辅老爷用了,管保益气安神。”郭槐见他劝慰殷勤,语言温和,不由的接过来,道:“生受你了。咱家倘有出头之日,再不忘你便了。”提牢道:“老爷何出此言。如若离了开封,那时求太辅老爷略一伸手,小人便受携带多多矣。”一句话奉承得恶贼满心欢喜,将药并酒服下,立时觉得心神俱安,便问道:“此酒尚有否?”提牢道;“有,有,多着呢。”便叫人急速送酒来。自己接过,仍叫那人退了,又恭恭敬敬的给恶贼斟上。郭槐见他如此光景,又精细,又周到,不胜欢喜,一壁饮酒,一壁问道:“你这几日可曾听见朝中有什么事情没有呢?”提牢道:“没有听见什么咧。听见说太后欠安,因寇宫人作祟,如今痊愈了。圣上天天在仁寿宫请安。大约不过迟一二日,太后必然懿旨到来,那时太辅老爷必然无事。就是我们大人,也不敢违背懿旨。”郭槐听至此,心内畅然,连吃了几杯。
谁知前两日肚内未曾吃饭,今日一连喝了几碗空心酒,不觉的面赤心跳,二目朦胧,登时醉醺醺起来,有些前仰后合。提牢见此光景,便将酒撤去,自己也就回避了。只落得恶贼一人,与踽踽凉凉,虽然多饮,心内却牵挂此事,不能去怀,暗暗踌躇道:“方才听提牢说太后欠安,却因寇宫人作祟;幸喜如今痊愈了,太后懿旨不一日也就下来了。”又想:“寇宫人死的本来冤枉,难怪她作祟。”
正在胡思乱想,觉得一阵阵凉风习习,尘沙籁籁,落在窗棂之上。而且又在春暮之时,对此凄凄惨惨的光景,猛见前面似有人形,若近若远,咿咿唔唔声音。郭槐一见,不由的心中胆怯起来。才要唤人,只见那人影儿来至面前,说道:“郭槐,你不要害怕。奴非别人,乃寇承御,特来求太辅质对一言。昨日与太后己在森罗殿证明,太后说此事皆是太辅主裁,故此放太后回宫。并且查得太后与太辅尚有阳寿一纪,奴家不能久在幽冥,今日特来与太辅辩明当初之事,奴便超生去也。”郭槐闻听,毛骨悚然。又见面前之人披发,满面血痕,惟闻得嗓声细气,已知是寇宫人显魂,正对了方才提牢之话,不由的答道:“寇宫人,真正委屈死你了。当初原是我与尤婆定计,用剥皮狸猫换出太子,陷害李后。你彼时并不知情,竟自含冤而死。如今我既有阳寿一纪,倘能出狱,我请高僧高道超度你便了。”又听女鬼哭道:“郭太辅,你既有此好心,奴家感谢不尽。少时到森罗殿,只要太辅将当初之事说明,奴家便得超生,何用僧道超度;若忏悔不至诚,反生罪孽。……”
刚言至此,忽听鬼语啾啾,出来了两个小鬼,手执追命索牌,说:“阎罗天子升殿,立召郭槐的生魂,随屈死的冤鬼前往质对。”说罢,拉了郭槐就走。恶贼到了此时,恍恍忽忽,不因不由跟着。弯弯曲曲,来到一座殿上,只见黑凄凄,阴惨惨,也辨不出东南西北。忽听小鬼说道:“跪下!”恶贼连忙跪倒。便听叫道:“郭槐,你与刘后所作之事,册籍业已注明,理应堕入轮回;奈你阳寿未终,必当回生阳世。惟有寇珠冤魂,地府不便收此游荡女鬼。你须将当初之事诉说明白,她便从此超生。事已如此,不可隐瞒了。”郭槐闻听,连忙朝上叩头,便将当初刘后图谋正宫,用剥皮狸猫抵换太子,陷害了李妃的情由,述说一遍。忽见灯光明亮,上面坐着的正是包公,两旁衙役罗列,真不亚如森罗殿一般。早有书吏将口供呈上;又有狱神庙内书吏一名,亦将郭槐与女鬼说的言语一并呈上。包公一同看了,吩咐:“拿下去,叫他画供。”恶贼到了此时无奈,已知落在圈套,只得把招画了。
你道女鬼是谁?乃是公孙策暗差耿春、郑平,到勾栏院将妓女王三巧唤来。多亏公孙策谆谆教演,便假扮女鬼套出真情,赏了她五十两银子,打发她回去了。
此时包公仍将郭愧寄监,派人好生看守。等次日五鼓上朝,奏明仁宗,将供招谨呈御览。仁宗袖了供招,朝散回宫,便往仁寿宫而来,见刘后昏沉之间手足乱动,似有招架之态。猛然醒来,见天子立在面前,便道:“郭槐系先皇老臣,望皇儿格外赦宥。”仁宗闻听,也不答言,从袖中将郭槐的供招向刘后前一掷。刘后见此光景,拿起一看,登时胆裂魂飞,气堵咽喉。久病之人,如何禁得住罪犯天条,一吓竟自呜呼哀哉了。仁宗吩咐将刘后抬入偏殿,按妃礼殡殓了,草草奉移而已。传旨即刻打扫宫院。
次日升殿,群臣三呼已毕。圣上宣召包公:“刘后惊惧而亡,就着包卿代朕草诏颁行天下,匡正国典。”从此黎民内外臣宰,方知国母太后姓李,却不姓刘。当时圣上着钦天监拣了吉日,斋戒沐浴,告祭各庙;然后排了銮舆,带领合朝文武,亲诣南情宫迎请太后还宫。所有礼节自有仪典,不必细表。
太后娘娘乘了御辇;狄后贤妃也乘了宝舆,跟随入宫。仁宗天子请了太后之后,先行回銮,在宫内伺候。此时王妃命妇俱各入朝,排班迎接凤驾。太后入宫,升座受贺已毕,起身更衣,传旨宣召龙图阁大学士包拯之妻李氏夫人进宫。太后与狄后仍以姐妹之礼相见,重加赏赐。仁宗也有酬报。不必细表。
外面众臣朝贺已毕,天子传旨,将郭槐立剐。此时尤婆已死,照例戮尸。又传旨在仁寿宫寿山福海地面丈量妥协,左边敕建寇宫人饲堂,名曰“忠烈祠”;右边敕建秦凤、余忠祠堂,名曰“双义祠”。工竣,亲诣拈香。
一日,老丞相王芑递了一本,因年老力衰,情愿告老休致。圣上怜念元老,仍赏食全俸,准其养老。即将包公加封为首相。包公又奏明公孙策与四勇士累有参赞功绩。仁宗于是封公孙策为主簿,四勇士俱赏六品校尉,仍在开封府供职。又奉太后懿旨,封陈林为都堂,范宗华为承信郎;将破窑改为庙宇,钦赐白银千两,香火地十顷,就叫范宗华为庙官,春秋两祭,永垂不朽。
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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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拶子——旧时夹手指的刑具。
炙——烤。
推诿——把责任推给别人。
袖——名词用作动词,把东西装在袖子里。
第二十回受魇魔忠良遭大难杀妖道豪杰立奇功
且说包公自升为首相,每日勤劳王事,不畏权好,秉正条陈,圣上无有不允。就是满朝文武,谁不钦仰?纵然素有仇隙之人,到了此时,也奈何他不得。一日,包公朝罢,来到开封,进了书房,亲自写了一封书信,叫包兴备厚礼一份,外带银三百两,选了个能干差役前往常州府武进县遇杰村,聘请南侠展熊飞;又写了家信,一并前去。刚然去后,只见值班头目向上跪倒:“启上相爷,外面有男女二人,口称‘冤枉’,前来申诉。”包公吩咐,点鼓升堂。立刻带至堂上。包公见男女二人皆有五旬年纪,先叫将婆子带上来。婆子上前跪倒,诉说道:“婆子杨氏。丈夫姓黄,久已去世。有二个女儿,长名金香,次名玉香。我这小女儿原许与赵国盛之子为妻。昨日他家娶去,婆子因女儿出嫁,未免伤心。及至去了之后,谁知我的大女儿却不见了。婆子又忙到各处寻找,再也没有,急得婆子要死。老爷想,婆子一生就仗着女儿。我寡妇失业的,原打算将来两个女婿,有半子之劳,可以照看。寡妇如今把个大女儿丢了,竟是不知去向。婆子又是急,又是伤心,正在啼哭之时;不想我们亲家赵国盛找了我来,合我不依,说我把女儿抵换了。彼此分争不清,故此前来,求老爷替我们判断判断,找找我的女儿才好。”包公听罢,问道:“你家可有常来往的亲眷没有?”杨氏道:“慢说亲眷,就是街坊邻舍,无事也是不常往来的,婆子孤苦得很呢!”说至此,就哭起来了。
包公吩咐,把婆子带下去,将赵国盛带上来。赵国盛上前跪倒,诉道:“小人赵国盛原与杨氏是亲家。她有两个女儿,大的丑陋,小的俊俏,小人与儿子定的是她的小女儿。娶来一看,却是她大女儿。因此急急赶到她家,与她分争为何抵换。不料杨氏她倒不依,说小人把她两个女儿都娶去了,欺负她孀居寡妇了。因此到老爷台前,求老爷判断判断。”包公问道:“赵国盛,你可认明是她大女儿么?”赵国盛道:“怎么认得不明呢?当初有我们亲家在日,未作亲时,她两个女儿小人俱是见过的,大的极丑,小的甚俊。因小人爱她小女,才与小人儿子定了亲事。那个丑的,小人断不要的。”包公听罢,点了点头,便叫:“你二人且自回去,听候传讯。”
老爷退堂,来至书房,将此事揣度。包兴倒过茶来,恭恭敬敬,送至包公面前。只见包公坐在椅上身体乱晃,两眼发直,也不言语,也不接茶。包兴见此光景,连忙放下茶怀,悄悄问道:“老爷怎么了?”包公忽然将身子一挺,说道:“好血腥气呀!”往后便倒,昏迷不醒。包兴急急扶着,口中乱叫:“老爷,老爷!”外面李才等一齐进来,彼此搀扶,抬至床榻之上。一时传到里面。李氏诰命闻听,吓得惊疑不止,连忙赶至书房看观。李才等急回避。只见包公躺在床上,双眉紧皱,二月难睁,四肢全然不动,一语也不发。夫人看毕,不知是何缘故。正在纳闷,包兴在窗外道:“启上夫人,公孙主簿前来与老爷诊脉。”夫人闻听,只得带领丫鬟回避。
包兴同着公孙先生来至书房榻前。公孙策细细搜求病源,诊了左脉,连说:“无妨。”又诊右脉,便道:“怪事!”包兴在旁问道:“先生看相爷是何病症?”公孙策道:“据我看来,相爷六脉平和,并无病症。”又摸了摸头上并心上,再听气息亦顺,仿佛睡着的一般。包兴将方才的形景,述说一遍。公孙策闻得便觉纳闷,并断不出病从何处起的。只得先叫包兴进内安慰夫人一番,并禀明须要启奏。自己便写了告病招子,来日五鼓,上朝呈递。
天子闻奏,钦派御医到开封府诊脉,也断不出是何病症。一时太后也知道有说偏方的。无奈包公昏迷不省,人事不知,饮食不进,止于酣睡而已。幸亏公孙先生颇晓医理,不时在书房诊脉照料。至于包兴、李才,更不消说了,昼夜环绕,不离左右。就是李氏诰命,一日也是要到书房几次。惟有外面公孙策与四勇士,个个急得擦拳磨掌,短叹长吁,竟自无法可施。
谁知一连就是五天。公孙策看包公脉息,渐渐的微弱起来,大家不由得着急。独包兴与别人不同,他见老爷这般光景,因想当初罢职之时,曾在大相国寺得病,与此次相同,那时多亏了然和尚医治。偏偏他又云游去了。由此便想起,当初经了多少颠险,受了多少奔波,好容易熬到如此地步。不想旧病复发,竟自不能医治。越想越愁,不由得泪流满面。正在悲泣之际,只见前次派去常州的差役回来,言:“展熊飞并未在家。老仆说:‘我家官人若能早晚回来,必然急急的赶赴开封,决不负相爷大恩。’”又说:“家信也送到了,现有带来的回信。老爷府上俱各平安。”差人说了许多的话,包兴他止于出神点头而已,把家信接过,送进去了。信内无非是“平安”二字。
你道南侠哪里去了?他乃行义之人,浪迹萍踪,原无定向。自截了驼轿,将金玉仙送至观音庵,与马汉分别之后,他便朝游名山,暮宿古庙。凡有不平之事,他不知又作了多少。每日闲游,偶闻得人人传说,处处讲论,说当今国母原来姓李,却不姓刘,多亏了包公访查出来,现今包公入阁,拜了首相。当作一件新闻,处处传闻。南侠听在耳内,心中暗暗欢喜道:“我何不前往开封探望一番呢。”
一日午间,来至榆林镇,上酒楼独坐饮酒。正在举杯要饮,忽见面前走过一个妇人来,年纪约有三旬上下,面黄肌瘦,形容憔悴,却有几分姿色。及至看她身上穿着,虽是粗布衣服,却又极其干净。见她欲言不言,迟疑半晌,羞的面红过耳,方才说道:“奴家王氏,丈夫名叫胡成,现在三宝村居住。因年荒岁旱,家无生理,不想婆婆与丈夫俱各病倒,万分出于无奈,故此小妇人出来抛头露面,沿街乞化,望乞贵君子周济一二。”说罢,深深万福,不觉落下泪来。展爷见她说的可怜,一回手在兜肚中摸出半锭银子,放在桌上,道:“既是如此,将此银拿去,急急回家赎帖药饵,余者作为养病之资,不要沿街乞化了。”妇人见是一大半锭银子,约有三两多,却不敢受,便道:“贵客方便,赐我几文钱足矣。如此厚赐,小妇人实不敢领的。”展爷道:“岂有此理!我施舍于你,你为何拒而不纳呢?这却令人不解。”妇人道:“贵客有所不知,小妇人求乞,全是出于无奈。今日但将此银拿回家去,惟恐婆婆丈夫反生疑忌,那时恐负贵客一番美意。”展爷听罢,甚为有理。谁知堂官在旁插言道:“你只管放心。这位既言施舍,你便拿回。若你婆婆丈夫嗔怪时,只管叫你丈夫前来见我,我便是个证见。难道你还不放心么?”展爷连忙称“是”,道:“你只管拿去罢,不必疑惑了。”妇人又向展爷深深万福,拿起银子下楼。跑堂又替展爷添酒要菜,也下楼去了。
不料那边有一人,他见展爷给了那妇人半锭银子,便微微的说笑。此人名唤季娄儿,为人谲诈多端,极是个不良之辈。他向展爷说道:“客官不当给这妇人许多银子,她乃故意作此生理的。前次有个人赠银与她,后来被她丈夫讹诈,说调戏他女人了,逼索遮羞银一百两,方才完事。如今客官给她银两,惟恐少时她丈夫又来要讹诈呢。”展爷闻听,虽不介意,不由的心中辗转道:“若依此人所说,天下人还敢有行善的么?他要果真讹诈,我却不怕他,惟恐别人就要入了他的骗局了。细细想来,似这样人也就好生可恶呢!也罢,我原是无事,何不到三宝村走走。若果有此事,将他处治一番,以戒下次。”想罢,吃了酒饭,会钱下楼,出门向人问明三宝村而来。相离不远,见天色甚早,路旁有一道士庙,叫作通真观。展爷便在此庙作了下处。因老道邢吉有事拜坛去,观内只见两个小道士,名唤谈明、谈月,就在二庙门外西殿内住下。
天交初鼓,展爷换了夜行衣服,离了通真观,来到三宝村胡成家内,早已听见婆子咳声,男子恨怨,妇人啼哭,嘈嘈不休。忽听婆子道:“若非有外心,何以有许多银子呢?”男子接着说道:“母亲不必说了,明日叫她娘家领回就是了。”并不听见妇人折辩,惟有呜呜的哭泣而已。南侠听至此,想起白日妇人在酒楼之言,却有先见之明,叹息不止。猛抬头忽见外有一人影,又听得高声说道:“既拿我的银子,应了我的事,就该早些出来。如今既不出来,必须将银子早早还我。”南侠闻听,气冲牛斗,赶出篱门,一伸手把那人揪住,仔细看时,却是季娄儿。季娄儿害怕,哀告道:“大王爷饶命!”南侠也不答言,将他轻轻一提,扭至院内,也就高声说道:“吾乃夜游神是也。适遇日游神,曾言午间有贤孝节妇,因婆婆丈夫染病,含羞乞化,在酒楼上遇正直君子,怜念孝妇,赠银半锭。谁知被奸人看见,顿起不良之心,夜间前来讹诈。吾神在此,岂容奸人陷害!且随吾神到荒郊之外,免得连累良善之家。”说罢,提了季娄儿出篱门去了。胡家母子听了,方知媳妇得银之故,连忙安慰王氏一番,深感贤妇,不提。
且说南侠将季娄儿提至旷野,拔剑斩讫。见斜刺里有一婉蜒小路,以为从此可以奔至大路,信步行去。见面前一段高墙,细细看来,原来是通真观的后阁,不由得满心欢喜,自己暗暗道:“不想倒走近便了。我何不从后面而入,岂不省事?”将身子一纵,上了墙头,翻身躯轻轻落在里面,蹑步悄足行来。偶见跨所内灯光闪的,心中想道:“此时已交三鼓之半,为何尚有灯光?我何不看看呢。”用手推门,却是关闭,只得飞身上了墙头。见人影照在窗上,仿佛小道士谈月光景。忽又听见妇人说道:“你我虽然定下此计,但不知我姐姐顶替去了,人家依与不依。”又听得小道士说:“他纵然不依,自有我那岳母答复他,怕他怎的!你休要多虑,趁此美景良宵,且自同赴阳台要紧。”说着,便立起身来。展爷听到此处,心中暗道:“原来小道士作此暗昧之事,也就不是出家的道理了!且待明日再作道理。”展爷刚转身,忽又听见妇人说道:“我问问你,你说庞太师暗害包公,此事到底是怎么样了?”展爷听了此句,连忙缩脚侧听。只听谈月道:“你不知道,我师傅此法百发百中,现今在庞太师花园设坛,如今业已五日了;赶到七日,必然成功。那时得谢银一千两,我将此银偷出,咱们远走高飞,岂不是长久夫妻么?”
展爷听了,登时惊疑不止,连忙落下墙来,赶到前面殿内,束束包裹,并不换衣,也不告辞,竟奔汴梁城内而来。不过片时工夫,已至城下,见满天星斗,听了听正打四更。展爷无奈何,绕过护城河,来至城下,将包袱打开,把爬城索取出,依法安好,一步一步上得城来;将爬城索取上,上面安好,坠城而下。脚落实地,将索抖下,收入包袱内,背在肩上,直奔庞太师府而来。来至花园墙外,找了棵小树将包袱挂上,这才跳进花园。只见高结法台,点烛焚香,有一老道披着发在上面作法。展爷暗暗步上高台,在老道身后,悄悄的抽出剑来。
不知老道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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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孀居——守寡。
周济——对穷困的人给予物质上的帮助。